明明是夜晚,屋子里却没亮起一盏灯。陈柯早就习以为常,将手提袋搁置在一旁后拿出了一直在震动的手机。
-你人在哪儿?
-陈总出事了
-市中心医院,急诊楼
三条简短的消息让陈柯失去了理智,他来不及细想,立刻打车去了医院。
急诊楼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可怕,但似乎能听见低沉的呻吟,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来信。
“前面的,让一下!”
几名医护人员推着医用床与陈柯擦肩而过,看见病床上血肉模糊的人时,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的腿像是被灌满了铅,每一步走起来都格外困难。
陈柯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张叔,我爸妈没事吧。”
……
“小柯,节哀。”张叔的话语间充满了无奈。
陈柯冲上前去按着人的肩,咬紧牙关,眼眶泛红,满脸不可置信:“你在骗我呢是不是?”
张叔偏过头去,不知道该怎么和眼前这个人解释。
陈柯的腿不可控地软了下来,他用手撑着墙,险些跪倒在地。
不会的,怎么会呢?
陈柯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打破这僵硬的局面。
“小柯,你父亲生前给你留了句话。”张叔说。
“他让你回湖南投奔你姑姑,一个人就不要再闹脾气了。”
“闹脾气。”
陈柯在心里着重强调了这三个字。
陈柯心里掀起一阵邪火,原来他到死都觉得我只是在闹脾气。
张叔朝他走近,厚重的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像是想扫掉从医院外带进来的薄雪。
看着陈柯通红的双眼他轻声说:“再去看他们一次吧。”
“我送你回去吧!”
闻言,陈柯向后挥挥手,一个人加快了步伐走出医院。
皑皑白雪盖住了柏油路面,手中的死亡证明被他攥出褶皱。
他眯着眼抬头向天上看,原来,雪早就停了。
首都太繁华了,一时间陈柯有些不知去处。
按照他的尿性,现在肯定得在酒吧、商场、KTV里选一个去消费。
好好放肆一把,让大家看看他陈少爷有多么“威风”。
最好能闹出点事来,让爸妈带他回家然后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风吹得陈柯眼睛有些难受,他低头揉眼睛的时候才想起来,他没有家了。
是啊,从现在开始,他没有家了。
陈柯随便找了个马路牙子蹲下,掏出手机盯着拨号界面,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按下通话键。
他的手指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抖,深吸了一口气后,电话拨了出去。
“你好,xx殡葬馆。”
接电话的人已经习以为常,等待了几秒又问:“你好,请问办理什么业务?”
陈柯哑了声,重复了四五遍才说:“预约明天的火葬,两个人,市中心医院。”
说罢,他立即挂了电话。
一股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是冬日尝到酸橘,让人难受得想把牙齿敲掉。
陈家夫妇的葬礼上来的大多都是生意上的伙伴,自从他们来到首都发展后就渐渐的和老家的亲戚断了联系。
陈柯身着素白的孝服神色木然地伫立在旁,不哭也不闹像个第三者。从始自终,冷静得可怕。
隔天,他就给素未蒙面的姑姑打电话敲定了借读的学校后,立马买了回湖南票。
陈柯站在进站口,像条可怜虫一样听周围的人诉说离别的悲伤。
陈柯看见电子显示屏上的车次后,立马起身检票。像当年他爸妈不顾众人反对拉着年幼的他来北京一样,他现在带着正值壮年的爸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冰冷的城。
刚上高铁兜里的手机就震个不停,陈柯翻了翻发现大多都是狐朋狗友发来的信息,有套话的也有看热闹不会嫌事大的。
—你真走了?
—不和我讲?我好歹也得去送送你。
陈柯在熟悉的对话栏里,敲了半天却只发过去一句话。
—真走了,在高铁上。
“哎呀,小伙子。你这……这包里装着什么啊!”
男人指着陈柯脚边的黑色大包,有些惊恐。
“没什么,一些衣服而已。”
奈何他不听解释,指着陈柯大声道:“衣服你怎么不放上面去,肯定是装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乘务员!乘务员!”
一个车厢的人都朝他们投来了目光,男人变得格外亢奋:“你等着,乘务员马上就来了!”
陈柯不说话了但他的眼神却像黑夜里的毒蛇一样冰冷地盯着卖力叫唤的男人。
男人依旧不依不饶,满眼嫌弃地瞪着陈柯,开始倒打一耙:“瞪我干吗?一个男的满耳朵钉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陈柯没理他,跟一旁的乘务员说:“我要加钱升座。”
临走前他淡淡的瞥了那个男人一眼,就那一眼,竟让一个中年男人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陈柯有些不爽,觉得自己十多年加起来生的气都没这几天多。
北京这个地方,他是不想再多待一秒。
“辰阳的,辰阳的!诶,你去辰阳吗?”
还没出高铁站,就听见黑车司机的叫卖声。
“喂……?”
“嗯,回来了。”
旁边有几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人在通电话,只有他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该去哪里。
“嘈杂”是陈柯对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印象。
刚下高铁就被人踩了几脚,搬着两个行李箱吭哧吭哧下了一堆台阶的他现在只想点根烟来缓解一下自己想骂娘的心情,哪成想被一个中年妇女扯住了袖口。
“诶诶诶,你就是陈柯吧?我是你姑姑啊!”猛的一巴掌拍得陈柯肩膀有些麻。
他侧头发现身边多了个身材平庸个子不高的女人,她穿着的羽绒服不知道是几年前的老款,面料有些发硬。
“你就是陈馨,姑姑?”陈柯讪讪开口。
陈馨没有否认,笑呵呵地拍起手来:“哎哟,可算找着了。小伙子不愧是城里来的看着和照片里的一样出挑嘛,站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
在陈柯第四次把自己的手抽出无果后,他妥协般地朝陈馨笑了笑,开始转移话题:“姑,我们现在是打车去家里?”
“咱们现在得坐黑车去县城。喏,就那个。”
被指到的司机搓了搓手,对他们露出一口参差不齐还有点泛黄的牙:“辰阳的啊?快上车,凑满一车人咱就发车了。”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一股皮革味闻得陈柯脑袋发胀,他只能蜷缩住身体紧紧抱着怀中的黑包靠着车窗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过去。
一路安稳,醒来时他总算回到了自己所谓的故乡。
陈馨的家在辰阳的一栋老式居民楼里,走两步就可以到学校。附近有几家店铺,店铺上面又是供人居住的小楼房。
下车时凑巧赶上高中生放学,可能是他的穿搭太过抢眼也可能是姑姑说的那样“在人群中太出挑”,刚下车就有几个结伴放学的女孩从兜里掏出手机在背后偷拍他。
陈柯捋了把自己漂染成白金色的头发,准备搬袋子时,“砰”的一声,他的一个箱子被撞到在地。
“温衍!快来,扶一下人家箱子。”女生勉强从一叠书后挪出了脑袋,不大的一张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满是歉意的对陈柯开口:“真不好意思,我朋友马上帮你扶起来。”
陈柯摆摆手,压着怒气,“没—”事。
“不好意思,没事我们先走了。”行李拉杆被塞进手里,说话的人语气有些急促。
一锅乱粥里还要有人丢两个巴豆,陈柯觉得他现在好像是有点事要处理。
快速扫了一眼面前的人,个头较高,一双白鞋配上他板板正正的校服还有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陈柯在心里嗤笑,觉得他要么面瘫,要么是个书呆子。
“我是今天新来的,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方便的话就加个联系方式呗!”陈柯一笑就容易漏出嘴里的虎牙,一幅人畜无害的样子看着旁边的女生。
“不了,我们没手机。”温衍搬走了女生手上一半的书先行离开,留着陈柯一个人在风中傻愣。
他这是被拒绝了?
陈柯撇撇嘴收了手机,带着行李和陈馨进了单元楼。
哼,拽什么拽。
“小柯呐,等会进了家记得喊人。你姑父思想没大城市的人开放你找个时间把你这耳钉、项链全都摘了吧。”陈馨开门前还是转头提醒了陈柯一句。
虽然她的老公并不是很欢迎陈柯的到来但讲到底还是自己哥哥的孩子,帮终究是要帮的。
“哦。”
小区里还是水泥楼梯,陈柯刚吃一口灰,暗自在心里骂道,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起码不是他该待的。
刚进门就看到饭桌上一个剃了平头的大叔“呸”的一下将嘴里的骨头渣吐到饭桌上,他对面坐着的男孩埋头吃着饭什么也不说。
陈柯有些嫌弃这个所谓的“姑父”,只是客套地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躲进临时收拾出来的屋子里去了。
一张铁架单人床,一张开裂的木课桌,是这个5平米的房间里仅有的家具。
陈柯刚坐下,床就开始“咯吱咯吱”响。
他闭着眼,只想搬出去,再穷也得搬出去。
缩着身子睡在小床上时,陈柯不禁想到钱包封层里的一张合照,那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现在却成了最后一张。
照片里的他只有七岁的样子,站在两个年轻人中间,咧嘴傻笑着。那时候爸妈事业刚起步,一家人从出租屋搬到偏远的郊区的那天爸妈在家做了一桌家常菜。
陈柯扒拉着桌子还险些将热气腾腾的汤打翻,那却是他过得最幸福的一天。
原本以为这样的幸福日子可以持续很久很久,不曾想,一年后一家人能团圆的坐在饭桌上已经成了他的一种奢望。
十岁以前的他会闹会哭,但爸爸妈妈实在太忙了根本没人会顾得上他。后面他安静了一段时间,觉着每个月都有固定的零花钱爸妈还不管自己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
进入青春期的陈柯跟着外面的人学会了染头、逃课、翻墙,变成了家长口中的“顽固子弟”。
每次被抓他都期待着爸妈痛打他一顿把他关起来骂一顿,但每次来学校的都是爸爸的助理—张叔。
等他真正老实的时候,爸妈却抛下他走了。
他可能是一个不太合格的儿子,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人,总是在自己失去一切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晚上十点,陈柯终于呆不住了,他卸了这个房间里的老式窗户,纵身一跃,翻墙跑了出去。
辰阳纬度没有首都那么高,冬天很少能见着雪。比如现在也就只有冷冽的风刮得路边两排枯树“唰唰”作响。
陈柯蹲在垃圾桶对面抽着之前从他老爸那顺来的烟。
“咳、咳!”
他没想过这烟的劲儿有这么大,电话那头的声音硬生生地让他把“我操”两字吞了回去。
他随手捡了个石子,开始对它发泄。
“柯啊,怎么现在才想起给我打电话呢?”
“喂,邹昇。”
“你知道你走之后班上都在传什么吗?”
……
陈柯在北京认识的人五花八门,真正有交情的也就只有邹昇,班上的一个吊车尾经常和他一起逃课、被抓、写检讨。
“别光顾着我一个人说,你呢?”
“我都挺好的,就是这边信号太差了,我手机根本接不到信息。”
这就是为什么他大半夜蹲马路的原因。
冷空气冻的人鼻子通红,说话不经意带了些鼻音。
“嘟——”电话因为信号太差被挂断了。
陈柯勉强停下他丢石子的游戏,抬头看了眼对面。
“啊啊啊——鬼啊!”
对面垃圾桶边上背对着他站了个人,穿着校服也不说话就杵在那儿,忽明忽暗的路灯打在他身上,耳边还传来枯树叶被揉碎的声音。
“是人是鬼!”
“大半夜的在垃圾桶旁边一动不动,很吓人的好吗!”陈柯看到路灯下的影子后松了一口气,一个踉跄起身离开时又和那人对上了面。
这……这不是那个。
温什么炎,还是严什么鬼?
陈柯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下午女生口中说的那个名字,只是觉得这人越发地讨厌,怎么自己每次狼狈不堪的时候都能被他撞见?
“丢垃圾就丢垃圾啊,半天连个声都不出,你妈没教过你晚上不要随便出门吗?”
陈柯吊儿郎当的一句话里好像碰到了温衍的逆鳞,被他冷冷地看了一眼。
刚想出声却看见温衍脸上在暖黄的路灯下变得不那么明显的淤青和血痕。
陈柯恶劣地想,这是被家长揍了?
难怪,一个什么话都不会说的面瘫,有谁会喜欢?
陈柯有些得意,走之前还不忘刺挠人一句:“你那个伤口不处理,很容易留疤毁容的。本来就面瘫别以后连个老婆都讨不到。”
陈柯原路返回“棺材房”时,才发现邹晟三分钟前给他发了条消息。
—放假来看你,挺住兄弟!
随后还跟着几个“龙图”。
这龟孙,什么时候这么煽情了。
他摇头看似嫌弃地笑了笑,眼泪却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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