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后山。
师瑢走在小径上，他惯穿月牙白的衣裳，又常半披着发，是以刚见他时总觉得他大约是个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似的人。
一刻钟前，他还在花欢宴的大会上。宴上人多，他嫌吵闹，不愿待在那儿，便找了个由头出来了。
“师兄，你去哪儿?”
师瑢侧头，微微一笑道:“随处走走，不必跟着我，师弟自去玩吧。”
好不容易找了处清净地，是片桃花林。春日好时节，桃花开得正好，在枝头簇簇拥拥挤作一团灿灿烂烂地开。
没什么人，景色却是极好的。
师瑢闲庭信步地走在桃花林里，谁都没跟着，叫他偷得一番清闲。他是药谷的少谷主，平日在药谷里不是忙着扎针救人，就是忙着翻阅古籍，再就是清修打坐，少有如此悠闲的时候。
他天生聪颖，嗅觉灵敏，他爹说他定是个学医炼药的好苗子，铁了心要他成为药谷的顶梁柱，挑起药谷的大梁，让药谷更上一层楼。
因此师瑢二十年来从未出过谷。
这一次是遇上合欢宗五年一次的花欢宴，合欢宗给药谷发来请帖，特意相邀药谷少谷主前去合欢宗参加花欢宴，加之师瑢已经到了弱冠之年，该学的医术毒术也都学得差不多了，谷主觉得是时候把人放出去历练历练闯荡江湖了，才同意师瑢出了谷。
临行前药谷谷主还板着老脸，千叮咛万嘱咐:“谷外的世间虽好，但所谓繁华富贵不过浮云也，你切莫迷了眼。若是你乐不思蜀不愿回谷，我可是要和你阿娘一块儿来逮你回谷的。”
师瑢那时候乖顺地点头称是，垂眸又想，若是真乐不思蜀迷了眼，又怎会留下痕迹让你们找到。
那未必太愚蠢。
就这么一边走，一边想，师瑢不知不觉走到了林子深处。林深处，路多被桃花落下的花瓣覆盖，看得出已是很久没人来过了。
再往前转个弯，景色越发美好。有路，又闲着，师瑢便继续往前走。走了小一会儿，就发现前面站了个人。
那人穿着雪青色的衣裳，半披着发，发间插了一根白玉簪子，师瑢眼尖地瞧见那簪子白玉头还缀着一颗翡翠珠子，绿幽幽的，煞是好看。
师瑢对美人还是包容的。
他脚步声轻，步伐也慢，那个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但师瑢自觉自己是不速之客，打扰了他人的清静，遂决定转身往回走。
但那人发现了他。
“站住，你是何人?”那人转过身来，隔着一段距离师瑢与他双目对视。
佘郁很烦。
佘郁并不想见人。
他一想到自己后日就要下山去做那劳什子的出师任务，他就心烦，他就火冒三丈，他就对任何人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
佘郁是合欢宗的弟子，拜在宗主门下，是大师兄。如今他已过弱冠之年，却迟迟没有完成出师任务，宗主觉得他磨磨蹭蹭，下令让他花欢宴结束后必须下山去做任务。
其实这没什么的，凡是合欢宗的弟子，每个人在初次下山历练时都会接这么一个任务，任务成功就代表自己学成了，可以出师了。
而合欢宗能有什么出师任务呢？不过是要弟子找一个修为比自己至少高出一个境界的人双修罢了。
佘郁并不想这样，可他是宗主捡回来的孩子，他家被一把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灰头土脸怯生生坐在废墟里的时候是宗主路过顺手把他带回了合欢宗。
宗主后来说是看他根骨清奇，一看就是个美人，美人就该进他们合欢宗。佘郁对此不置与否。
总而言之，佘郁因为这个出师任务烦恼了很多天了，很不高兴。
原本他今天到桃花林来就是打着清静清静，让自己别那么心烦气躁，想着劝慰自己，权当做大梦一场，下山早早完成任务就好了。
他本就不喜春天。
春日多柳絮，他一碰就起红疹子，见不得人。合欢宗大多都是爱美之人，没人喜欢露着一张恰似毁容的脸出门，更何况佘郁还是大师兄。
要他在春天出门，是很费劲的一件事情。
结果佘郁难得在春天出门一次，想寻个清静，这一向没什么人的林子深处却冒出了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
天不好时(指佘郁不喜欢天)，人也不和(指佘郁心情烦闷)，导致佘郁下意识觉得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些排斥。
“在下容子毓，叨扰了师兄清净，还请师兄勿怪。今日是贵宗的花欢宴，我随友人来，不小心失散走错了路，还请师兄指个路，教我好走出这片林子。”
师瑢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佘郁。青年有一双狭长的凤眼，看人时总是睥睨着，摆出一副高高在上蔑视众生的样子。脾气也说不上顺和，说话时会抬着腔调，阴柔冷漠，像是雨天深山里出来觅食的蛇。
药谷里的蛇大多都被制成药材了，或是入药或是泡酒，师瑢手底下沾过不少蛇命，对蛇并无恐惧之感。
蛇是一长条一长条的，捕猎的方式又是用自己柔软的身躯将猎物死死缠住绞死，以至于总给世人一种阴森柔媚的感觉。
不知是桃花香得撩人，熏得人心醉，还是师瑢没出过谷见识浅薄，师瑢见佘郁第一面就觉得美人合该握在手中。
合欢宗的弟子，都像他这般吗？
师瑢想起先前在宴会上见过的那些合欢宗弟子，似乎也不尽然如此。
从前师瑢对那些来谷里为自己心爱之人看病的人嗤之以鼻。病人脸色苍白，因久病而形容枯槁，而家眷则因日日担忧面容憔悴，即使这样，家眷也不肯放弃病人求生的希望，一路求到药谷来恳请千金治病。
师瑢是个冷心冷情的，他想自己以后大抵是不会为人做到这般地步的。如此狼狈，如此低微，哪儿还有人自己的尊严呢？
佘郁一双凤眼微垂，随手指了个方向道:“那你自行往那边去。”
师瑢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又转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佘郁，那眼神让佘郁不由自主地蹙眉，以为自己指错路被发现了。
那条路，离花欢宴有十万八千里远。虽说都在一个山头，多绕两圈总归是能绕出去的，但却是要耽搁许多时间的。
自己没招惹过青年。
他为什么故意指了错的路?
师瑢在心里揣摩佘郁这一番举动的深层含义，面上端着文质彬彬的架子拱了拱手，微微笑道:“多谢师兄指路，那子毓就先告辞了。”
他只这么说，人站在原地不动。
佘郁皱着眉头看他:“你怎么还不走？”
师瑢道:“还不知师兄尊姓大名，改日才好上门赔罪。”
果然讨人厌。佘郁忍了忍，没把自己恶劣的脾气本性暴露出来。他还记得自己在外代表着合欢宗的脸面，身为大师兄，不可对人无礼。
“佘郁。”
“不知是哪个佘，哪个郁?”
佘郁想，没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还来问人名姓，不为自己的无知羞愧还反以为荣理直气壮地询问，真是讨人厌。
他动了动手，使出一道灵力卷起地上的花瓣，簌簌桃花随灵力而动，组成佘郁的名字。
“原是这两个字，子毓无知，多谢师兄解惑。”师瑢敛去听见这个名字的讶异，轻轻歪了歪头。
佘郁烦他了，冷声道:“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吧？”再不走，他就提剑赶人了。
“师兄是不喜子毓吗？子毓可做错了什么惹得师兄不快了？子毓一见师兄便觉得颇为亲切，想与师兄交好。”
师瑢慢慢往佘郁的方向走了两步。
“若是子毓有做错之处，还望师兄为子毓一一指明，今后子毓在师兄面前绝不再犯。”他声音放得又轻又柔，还带着一丝委屈可怜之意，堵得佘郁是怪他也不是，忍他也不是。
真是怪哉。
好话歹话都被他说尽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有礼的是他，无礼的还是他，有错的是他，无错的还是他，佘郁郁闷极了。
“你……”
师瑢笑:“我?师兄想说什么?”
他一步步逼近，身上那股浓郁的药香由浅到浓，佘郁恍惚间以为自己被师瑢圈住了，像是被捏住后脖子的草食动物，任人宰割。
“师兄怎么不说话了？是子毓冒犯了师兄，子毓向师兄赔礼道歉了。不知师兄可有闲暇?”
“我……”
师瑢看着面前透出一丝茫然与无措的佘郁，轻轻勾起唇角。看着是个不好相与的，内里却是糯米馅儿，软糯好捏。
这样才好玩啊。
佘，郁。
佘郁以为他还要再靠近，师瑢却出乎意料地后退几步，脸上挂着温温柔柔明晃晃的笑意，站在桃花树下，道:“师兄，你答应了吗？”
答应什么?
佘郁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感觉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这不合理，这不对劲。明明他才是合欢宗的，怎么还在这一方面比不过一身药香的病秧子?
不行。
青年又振作起来，甩袖往前走了几步，一张俊美的脸微微抬着，仰着下巴挑眉，环抱着手道:“答应又如何？不答应又如何？你这病秧子好大的胆子，在合欢宗的地盘也敢如此嚣张。”
嚣张?病秧子?
师瑢只莞尔一笑。
任他说去吧，逼急了就没得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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