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道门都有自行启用的结界秘术,来把道场和常人地界分隔开来。各家使用的方法不同,与道场出口所连接的普通人界也各不相同,譬如月韵山便是几十个地界轮换相连,而松雪峰则是虽然连接处固定,但需要特定的法咒才能开启。
若不是主管这一事务,没有人会特意去钻研这个算得上是无聊又无用的东西,是以在离开玉鸣阁之前,叶繁枝并不知道他们竟会误打误撞走到临风来。
不过仔细一想却也不算误打误撞,之前仕文就提过花满蕊外出之事,想来他是想要联通此处以方便花满蕊入山,结果却没想到自己没能撑到那个时候。
叶繁枝又朝那石碑望了一眼。
“临”字起笔略重,“风”字收尾也失了些洒脱,看得出写字之人当时要么是心绪不平,要么是字艺不佳。
……临风。
——这里是花满蕊上山修道之前的本家。
“师妹,我们换条路?”江盛水拉了拉叶繁枝的衣袖。
叶繁枝没有立即作答。
当年在松雪峰山门口微弱的啼哭声仿佛又围绕在了耳边。
她还记得她把那小小一方锦布掀开时的冰冷触感,这种冰冷一直持续到锦布下盖着的人坐在她折柳居的方木小凳上。
“救我,是浪费。”
这是花满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花满蕊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瘦得皮包骨头,却已经有了现在作为松雪峰掌门的花满蕊的冷然气质。
——细论起来,那时她还不叫花满蕊,准确地说,她其实现在也不应该叫这个名字,这名字是自己按照自己的名字风格给她起的——不过起名字的时候她竟意外的没有拒绝。
所以叶繁枝至今不知道她的真名,当年把她从山门口捡回松雪峰后,她极少说话,还是叶繁枝三请四问,使劲浑身解数讨她开心后,她才开了尊口,但只有淡然的两个音节:“花二。”
即使当时距离师尊把自己带回松雪峰已经过了有些年头,但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叶繁枝还是心头一震。
但是看花满蕊年纪,明显与她曾认识的那个“花二”不一样。
再者,若是同一个人,自己长相也算是未曾大变,她应该不会不记得她。
……应该。
但花满蕊当时的表现却又好像非常憎恨自己一般,又恰逢师尊外出,所以自己只好请江盛水去同她聊一聊。
正在折柳居外吹着雪风等消息时,师尊却没有任何征兆地回来了。
红光一现,熟悉的青丝与绛衣便出现在叶繁枝眼前。
“繁枝,我感到山门处有异动,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叶繁枝从靠着的墙上起身,“不是什么大事,”她赶紧上前两步拉住黎颂泽的胳膊,令人安心的温度一下子传过来,“徒儿在山门口捡了个人。”
“哦?”黎颂泽有些吃惊,“可有什么伤疾?现下人在哪里?”
叶繁枝指了指屋内。
黎颂泽了然,“我去看看,夜深了,你去探云阁休息吧。”
叶繁枝刚一点下头,身上便亮起红色带着星点的灵光,下一瞬她就站在了探云阁的暖炉旁。
师尊向来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叶繁枝都不需要开口,师尊就知道自己定是与那人合不来,所以什么都没问,只把自己送到了她的寝室。
在探云阁看了两日流云卷风后,师尊传音告诉自己,说此后师门中会多一个师妹了。
叶繁枝还没反应过来,穿着青色弟子服的花满蕊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师姐。”
这是花满蕊对她说的第三句话。
“师妹?”
江盛水的声音把叶繁枝从回忆中剥离出来,她骤然回神,笑道:“哦?哦……”
于理,她应当避开花满蕊才对,毕竟现在她明面上可是被此人追杀的对象。
可是于情……她很想了解一些关于她这位师妹未上松雪峰前的生平。
她想知道花满蕊当年为什么会被丢在松雪峰山门前,也想知道她这师妹——曾经的师妹寡言冷语的性格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养成的,还想……还想知道为什么当初花家派人来寻她,被她请进松雪峰后,不出半个时辰寻亲的人就被一箭射出了泽梧居的门。
花满蕊对她自己的事情一直守口如瓶,叶繁枝自然不可能强求她把所有的缘由都告诉自己,难得眼前能有个机会能够让她窥见一二。
她得想出个合理的由头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可是看着略显别扭的“临风”二字,她不知道此时能有什么样的借口——
忽然,一袭白衣闯入她的视线。
略有些熟悉的眉眼映入叶繁枝琥珀色的瞳眸,她忽然想起来了,这是昨日叫嚣着要自己还命的那个男人。
“师兄,你看那个人。”叶繁枝对江盛水使了个眼色。
这下却有三个人都不明所以地往那边望过去。
那人似乎并未察觉这些视线,只是匆匆自石碑旁一闪而过,转入镇中去了。
“师尊,怎么了?”迟守守上前一步仰起头张望半天,尔后转过身睁圆杏眼,“是那个白衣人吗?”
“白衣人?是师妹的故交?”
叶繁枝摇头,她把昨日听见的话给众人复述了一遍,随后又对祝啾啾道:“你的事情差不多已经算是解决,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哪想祝啾啾却也摇了摇头,顺带翻了个白眼,“你身上还有关于本座的言灵咒,给本座解开。”
他说着,不自觉地抱起了胸,这是一个略带有攻击性的姿势,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叶繁枝肯定不会答应这个要求。
——虽然与她相处不过半日,但祝啾啾总感觉叶繁枝这人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言语到行为,都不是只言片语能够描述得清楚的。
但有一点祝啾啾可以肯定,这女人定然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坏女人!她肯定不会放过能够拿捏自己的这个机会,所以一定会狠狠地拒绝自己——
“好。”
出乎祝啾啾的意料,叶繁枝竟然点头说好。
她竟然这么轻易地答应了?刚才算计仕文的劲哪儿去了?
“你当初与我师尊缔结言灵咒时,应当有个信物才对,把它拿出来,我施个法术,我们之间的咒法便可断了。”
听她竟然如此轻易地答应,祝啾啾心里竟莫名涌上几分失落情绪。
“你这么吃惊做什么?”叶繁枝忽然问。
祝啾啾连忙摆手,“本座哪里吃惊?本座只是觉得你肯定没安好心。”
……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感受到了两道奇怪的视线,但是抬头看看迟守守和江盛水,他俩却又只是盯着叶繁枝傻笑。
这群臭道士天天挂个笑脸,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这么值得笑。
“祝兄此言差矣,我师妹性格是有些不羁,可说是‘没安好心’,可谓是言之过重了;不过在此耽搁久了也不好,还请祝兄将信物拿出来吧。”江盛水向他伸出手。
祝啾啾手指微微蜷起,他的视线从江盛水的手心移向江盛水温和微笑的脸,最后看向站在他右边的叶繁枝。
“……”但他只是张了张口,却没说出半个字来。
叶繁枝看他反应,一下子明白了。
看来果然如自己猜测,这言灵咒的信物是她右手中的那只眼睛。
若是现在解咒,那这只眼睛定然会回到祝啾啾身上去。
叶繁枝盯着祝啾啾被面具覆盖着的左眼,没有任何犹豫,“你不说,我就当你不想解开了。”
她还需要这只眼睛帮自己辨别魔核,现在还给祝啾啾为时过早。
并且……既然当年师尊把这东西给了自己,那必然不可能是什么“想给自己找个玩伴”这么简单的原因,除了能够辨别魔核之外,它应当还有别的、自己还没发现的用处。
祝啾啾一时无言,“本座没说不想。”
“那你把信物拿出来。”
“……”
“说出来也行。”
“……”
“你不拿也不说,不就是不想解开的意思嘛!”叶繁枝笑着,两只眼睛弯成了一条缝,耳发随着她轻轻摆动的脑袋小幅度地晃动。
祝啾啾一时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他忙道:“你知道是什么东西!你就是不想解开而已,装什么好人!”
叶繁枝耸了耸肩,摊手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你和师尊的约定,我一个不在场的旁人怎么知晓呢?”
顿了顿,她补充道:“但是你现在也尽可以离开,我向你保证你走之后我绝对不会再用言灵咒。”
毕竟他们要做的事情或许还有很多,随行之人越多,那目标就越大,行动起来总是不很方便的。
谁料祝啾啾却冷笑一下,“想把本座支走?那本座偏偏不走!免得之后你不给本座好好保管信物!不过话说起来,本座倒也很好奇那红衣服的灵核怎么转变成魔核的,跟着你们说不定会有很多好戏看。”
这发展却在叶繁枝设想之外,她只好看了看江盛水。
江盛水接收到目光,他本意也并不想带上祝啾啾这人,于是开口:“祝兄……”
“祝兄,我记得你说你是族中圣子,现下你从结界中解脱出来,不回族中去吗?”迟守守抢先问道。
这话十分正常,但祝啾啾却眉目一横,“关你什么事?”
迟守守被这么一吼,委屈地抿了抿唇,走到叶繁枝近旁,将江盛水挤走了一些,“师尊,徒儿不是故意惹祝兄不快的。”
叶繁枝哪里听不懂迟守守的意思,但她还是顺坡下驴道:“罢了,既然如此,那以后大家都是同路人了,说话不要这么夹枪带棒。”
——既然祝啾啾执意如此,她也就懒得再劝了,权当让他和迟守守两个妖兽做个伴吧。
反正在终局之前,她会把属于他们的东西尽数还给所有人,不带走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一分一毫。
刚想说话的江盛水闻言,只得佯装咳嗽几下,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又不动声色地看了迟守守一眼,却正对上迟守守有些落寞的灰瞳。
“所以现在是怎么说?难不成要站在这镇口吹一天的风?”祝啾啾斜晲过叶繁枝师门三人。
叶繁枝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是了!刚才那个白衣人!既然他都说了要我还他弟弟的命,那就证明他觉得我害了他弟弟,可是我对此却毫无印象。我虽然做过不少坏事,但我不接受没有证据的指责,刚好闹了这么几天也得歇口气了,咱们不如就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是受人指使污蔑我,还是确有其事但我却不记得。”
若是后者,或许这个“不记得”也可以和自己不记得是怎么杀了师尊这事给联系起来。
大火燃过木头的焦味又似乎透过回忆隐隐传来。
——不,不是错觉。
叶繁枝看着小镇上空飘起的缕缕炊烟,这才发现现在已经到了午间,只是今日日光温和,所以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她抬手给自己和另外三人施了一层障眼法,“好了,现在多半不会有人能一眼认出我们了。”
“反正追杀的是你不是本座。”祝啾啾满不在乎。
“那若是……有人认出师尊了呢?”迟守守露出担心的神情,杏眼湿漉漉地望向叶繁枝。
叶繁枝挑眉一笑:“那我可是有一个镇的普通人做人质,他们就算想抓我,也得先背上这些人命才行。”
“……传你是魔修可真没说错。”祝啾啾连忙离远叶繁枝几步。
江盛水摇摇头,解释道:“师妹只是嘴上不饶人,她从未做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祝兄,不要通过别人的传言来了解一个人。”
祝啾啾撇撇嘴,耳边金铃随着动作轻声响起,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
叶繁枝并不在乎他们的看法,只是大步朝镇内走去,路过石碑时,却不由得微微顿了顿脚步。
“师尊,怎么了?”
“无事。”
或许是叶繁枝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靠近那石碑后,石碑上的字迹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临”字更加笔酣墨饱,“风”则更有细雨卷雾之意趣,这让叶繁枝更加想起那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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