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恩?”
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名字,青年人下意识地抬眼,直直撞见一双墨色眼眸里,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疑惑。
顾承恩心下忖度着,试探性的唤了一声:“大人?”
“没什么,”嬴政敛了敛神色,避开对方探究的视线,让他去偏殿里休息,就独自一人往内厅里走去。
这些时日,嬴政隔三差五的就往沈府跑,沈知年哪怕是心里有怨,也差不多该气消了,毕竟爷孙没有隔夜仇,今天又是拜月节,是家人团聚的美好日子。
“回来了。”
嬴政点了点头。
沈知年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饭桌上还摆着菜,应该是在等他回来吃饭,嬴政微微抿唇,原本想坐沈老爷子对面,却稀里糊涂的坐到他旁边去。
亲情这种东西,对嬴政来说,似乎…太过遥远了。
父亲抛下他和赵姬,选择自己出逃赵国,母亲要另外一个儿子不要他,侍妾儿女惧怕他,嬴政从未享受过亲情。
他早已孤家寡人。
沉闷的气氛下,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好半响,沈知年微微提筷,往嬴政面前的碗里夹了一块鱼肉,沉声道,“在不吃的话,饭菜都凉了。”
“好。”嬴政认认真真地应了一声。
沈家人骨子里贯彻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训诫,但今日沈知年却打破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他们若是还在,该有多好…”
暖黄的烛光铺陈在沈知年沟壑分明的脸上,苍老的眼睛里被反射出温润的水光,他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容,再次陷入回忆中。
“你父亲沈听澜,年少成名,品性学问皆是上乘,是当时京城里多少读书人的楷模,可这也造就了他心高气傲的脾气,从不宽恕任何人。”
嬴政静静听着。
“你母亲虽是清流世家出身,但骨子里却一点高门贵女的模样都没有,”沈知年眼里蓄满了温和的笑意,“别的女子学《女戒》,她就学《策论》,别的女子在闺房里学女红,你母亲就跟家中兄长跑出去学骑马射箭。”
那时候的叶熙缨,是世人眼中的异类。
这世间所有的女子一生都困于后宅,绕不开‘相夫教子’一词,可独独出了叶熙缨这个离经叛道的人。
沈知年曾经见过她几面。
那姑娘性格活泼开朗,做事情风风火火的,脑子里总是有很多古灵精怪的想法,在书院读书和别人谈策论时,甚至将人说的哑口无言,扬言男子都可入仕当官,为何女子就不行?
但此言一出,却偏偏惹得好些世家不喜,叶熙缨被叶家父母强行带回叶府严加看管,甚至因为这事,身为清流世家之一的叶家,还经常被人指指点点,说是辱没世家门风,败坏氏族清誉。
再后来,沈知年就很少见到她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叶家和沈家联姻,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像太阳一样风风火火的女郎了。
可她不再是叶熙缨了。
她的一举一动像是被人刻意雕琢过,连嘴角的微笑都是按照要求完起的固定弧度,她温和有礼的对待每一个人,规规矩矩的,没有半点行差踏错。
她又总是笑着的,温柔贤淑,落落大方,像是清流世家的女子。
可只有沈知年知道,那个在书院将人说的心服口服的学生,那个说要认他当师父学得一身本领的弟子,那个讨厌女红喜欢骑马射箭的女郎,早就不在了。
沈知年顿了顿,又道:“澜儿和阿缨是世族联姻,虽说没什么感情,但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往年拜月节,阿缨总是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团圆饭,等着澜儿一起回来,”沈知年的目光落到桌案上的饭菜,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眉眼弯弯的,“你小时候嘴馋,还没等澜儿回来吃饭,就偷偷跑去厨房拿糕点吃。”
“只是如今…”沈知年深深地望着嬴政,叹息道,“就剩下我们两个孤家寡人了。”
他沉默片刻,终是图穷匕首见:“珩儿,你真的决定要追随十八皇子吗?”
“一旦做出了选择,便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他又细细分析给嬴政听:“你很像你父亲,心高气傲,但作为谋臣便不该有这些缺陷。”
“你和十八皇子性格不合,就算短暂同路,最后也会分道扬镳、兵刃相向。”
“至于太子…”沈知年犹豫了一瞬,又怅然着说,“太子温和有礼,又是陛下亲封的东宫储君,日后是继承大统的人选。”
沈知年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是站在东宫那边的,可如今沈家的继承人和他不是一条心,他也有些难办。
若是能劝珩儿回心转意,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若是珩儿铁了心要上十八皇子的船,那他也没有办法了,希望最后他们爷孙俩不要像前朝那些人似的,仅仅因为政见不合而变得逐渐疏离,甚至是…对彼此下了死手。
“你有没有想过最后的结果,若是十八皇子胜了,他会怎样对待你,若十八皇子落败,被逼到了绝境,你…又该如何自处?”
年老的长者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就像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让人看起来好笑又心酸。
“珩儿,现在回头来得及,”沈知年的语气里带着恳求,“太子重情重义,不会同你先前的错误计较。”
可嬴政却说:“来不及了…”
他看向面前的长者,语气平平淡淡的,却浑然不觉说出的话语有多么残忍,在沈知年心里刮了一阵风,将自己推到悬崖边上。
“陛下已经为我和韩小姐赐婚,数日之后就会举行婚礼,诏书明早就会派人送过来。”
“你…!”沈知年瞪大双眼,手有些颤抖的指着嬴政,哆嗦了好半天,像是妥协似的叹了口气,“罢了,人各有志。”
兴许是一连几天的布局,亦是一上午忙着和友人谈话的缘故,后知后觉的,沈知年忽然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满是身心疲惫。
他一股脑的坐在椅子上,只是冲门口指了指,声音有气无力的道:“你出去吧。”
沈知年没有看嬴政,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去吧。”
浅色的薄唇被抿得很紧,似乎能窥探到主人不同寻常的情绪,嬴政起身朝着沈知年弯腰施礼,便准备离开了。
只是在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听见了身后那个男人的声音,像是善意的提醒,又像是不动声色的警告。
他说,
“日后的路,好自为之。”
——
趁着时间还早,嬴政就赶回了沈家别庄,刚一入门,掌事的姑姑便迎头上来,说是韩小姐想见他。
赐婚的诏书明天就会下来,嬴政想着也该提前通知韩菲菲一声,便去了她屋子。
“见过沈大人,”韩菲菲微微屈膝行了个礼,领着嬴政到一旁坐下,便直截了当的问,“今日是拜月节,是家人们团聚的美好日子,我想回韩府和我父母见见面,可以吗?”
“只是见面说说话,明天一早就回来,”她又道,“若是大人不放心,可以派人跟着。”
嬴政点头应了请求:“自然可以。”
韩菲菲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沈景珩会不同意呢,随即心底浮上一抹窃喜,看来这传闻中‘不近人情’的沈大人,也没有那么难相处嘛。
“不过…”嬴政顿了顿,微微眯了眯有些狭长的眼睛,眸子里看不清情绪,只是听见他笑道,“派人跟着就不用了,毕竟数日之后我们便要成婚了,我还不至于连这点自由都要限制。”
韩菲菲愕然,脸上的微笑有些绷不住,“沈大人…莫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他摇摇头,语气难得郑重:“不是玩笑,今日宴会上,陛下金口玉言,亲自为你我二人赐婚,诏书明早便会送到各自府上。”
闻言,韩菲菲猛地攥住手指,尖锐的指甲刺入掌心,沁出几滴血珠来,她抬眼看向嬴政,目光情绪难测,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细线。
“…我知道了。”
没有反驳,没有质问,有的…是在知道自己命运时的逆来顺受。
烛火在微光里摇曳着,面前男人高大的身形被眼里的水光浸染得有些模糊,韩菲菲微微偏过头去,半响又听见了男人温和的语气,“天色不早了,你一个人不方便,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韩菲菲露出浅浅笑意,声音压着有些呜咽的哭腔,“我自己可以的。”
嬴政点了点头,便再没过问,转头回了自己屋子。
这沈家别庄是几十年前,沈知年请了专门的工匠建筑的,冬暖夏凉,原身的父亲沈听澜刚结婚那几年也爱往这边跑,有时还会带着亲朋好友到这里吟诗作乐。
嬴政坐在椅子上,恍惚地抬头,瞧见了角落里的一个盒子。
那盒子瞧着有些陈旧,上边落满了许多灰尘,别庄每天都有专门的人负责打扫,不可能落上灰尘,怪也只怪这盒子放的位置太偏僻,才让人看不见。
这盒子里面会是什么呢?
嬴政微微抬了抬眉眼,打开盖子一看,是断了一半的玉珏,而在触碰到断裂处的一瞬间,他好像落入了一个不断旋转的记忆漩涡。
难以忍受的刺痛,和完全无法掩盖的难过,就像坠落海底时、海水倒灌进耳朵眼睛一样,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狠狠地冲击着嬴政的脑海。
“呼。”
几乎是下意识的,嬴政猛地攥住掌心。
刺痛感让他浑浊的头脑清醒了几分,额头上也因此冒出了些许薄汗,水珠打湿了两鬓的碎发,看起来颇有几分活色生香的气息。
他方才看见的,是原身父母落水时的画面。
沉默片刻。
嬴政注视着手里断裂的玉珏,香炉里燃着的熏香陡然断了半截,窗外忽而刮过一阵风,只是听见有人在风声里轻声问,
“他们真的是意外落水吗?”
连更七天就摆烂的屑选手一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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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奸臣首辅(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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