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璃陌平时跟尸体案件打交道，一语推翻她的想法，“建康城的城民素来敬重土地之神，城北供奉着土地公，除了开挖采矿，修路筑渠，日常的殉葬开棺都采用传统的挖土方式。最近并未听闻工部在建康城有何作业。”
“此处四面环山，山谷之势形成易守难攻的阵位，地面又有水流经过，可谓风水宝地。我很小的时候因为采姑捻子，不慎掉下山坡，就在这里玩耍。那片墓地葬的都是达官贵人。”幸淼屿回忆起过往，补充道。
“我去看看。幸姑娘你在这等我。”秦璃陌颤巍巍地撑着树干，拖着长腿一瘸一顺地往前走。
他迈出的步子一贯地均匀沉稳，路过不久前绊倒幸淼屿的那块灰白色石头时，鞋尾正好停在了石头的前面。
幸淼屿惊讶得张嘴，水汪汪的清眸滴溜滴溜地打转，他运气怎么这么好？没半分刻意，就这么自然而然地避开了摔倒。
见他都走了几步，不好说劝止的话，幸淼屿只是默默地跟上去，抓着他的右臂往肩膀上抬。
“秦公子，一起吧。”她两边嘴角扯出淡淡的微笑后，转头留神前方的路况。
离黄烟升起的地方越近，阴寒之气愈加深重。
当看到一座半个蒲扇状的墓碑后，幸淼屿意识到进入了墓地。刚往前迈了一步，顷刻间便被墓碑后一具坐起来的尸体吓到。
土坑里，棺材门大开，尸体在地面上梆梆地挺直脊背，还昂着头望天。
秦璃陌瞬间拔出长剑，谨防有诈，敏锐地张开双臂，挡在幸淼屿面前。
她的心脏猛地往上跳了一下，刺激得她扯着秦璃陌腰间的衣料，带着他向旁边躲远。
观察了一小会，秦璃陌确定无恙后，把剑递过去，“幸姑娘，你拿着剑。”他上前弯下腰查看尸体。
那具尸体，能清晰看到每块骨骼，骨骼外是萎缩干瘪的皮包肉。
幸淼屿冷静下来，淡定从容地走近墓碑。墓碑突起的拱形石墙，最高达五尺，最宽及九尺半。
浏览完墓碑内容，便听见秦璃陌的判断，“死者去世的时间并不久远。”
她绕到墓碑后，仔细地探究这具离奇的尸体。
尸体头发还在，黏稠地贴着头骨。尸体的衣服似乎被人扒下来，扔在了棺材盖上。
“碑上写着‘府衙林捕正林日杰，因醉酒而猝死’，怎么说也是官门中人，殉葬金应该不少，棺材里应该有瓷器玉器，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陪葬。然而此时棺材里空空如也。可是——”幸淼屿看着蹲在地上琢磨尸体的秦璃陌。
“可是也并非盗墓。”秦璃陌劲瘦修长的五指摸着尸体旁边的土地，慢慢摩擦。
指节经过的地方不光滑平整。几棵杂草株茎底部附近，出现几道长度不一，粗细不均的裂缝。
秦璃陌松开手，反转手掌，手掌沾染了不少细细碎泥。
幸淼屿从尸体一侧轻轻地挪着小碎步，远离尸体地走动，领会过来，“地面不平整且泥土松垮不实。有人在尸体坐的地面下弄了什么东西撑住尸体。这恐怕是对死者有很大的怨恨呐。”
秦璃陌提醒她，“这里还不是黄烟升起之处。幸姑娘，你可知附近约莫有多少座墓？”
幸淼屿眨眨眼，一边思索琢磨，一边往前深入行进。
“起码也有三十来座。这些墓的形制不算太富丽，但绝非普通人家所会采用的。”她突然看到斜对面的大榕树吊着一具白骨，颤抖地伸出手指，“秦公子，你看那边！”
刻有“秦氏秦空绵乡长”字样的墓碑被榕树的树叶半掩。
两人移步过去，发现这具白骨被人用绳索穿过手腕骨，眼眶，鼻腔，锁骨，肋骨，盆骨，股骨，胫骨，腓骨，足骨和树枝绑定吊起来的。
足骨下方的地面还有一些绳子串不起来的碎骨。
秦璃陌忍住腿疼，围着白骨转了两圈，“尸体的盆骨腔高而窄，耻骨弓的倾斜度较大，是个男人。”
头骨侧歪着靠在树枝上，上下排牙齿被一根竹管撑开缝隙，一番不情愿的模样。白骨不远处的棺材和棺材盖布满横七竖八的刻痕。
幸淼屿顺着头骨眼眶所对的方向，投去视线，顿时瞪大了眼睛，“这白骨歪头的方向往东，也有一具尸体。”
正当两人靠近一副立在侧面篆刻着“楠都公刘兴和”的棺材盖上，只有上半身没有下半身的尸体时，终于发现了产生黄烟的位置。
离这具只有上半身尸体的二十步外，一个地势略低的土坑里，一位身穿红底黄色祥云纹样织锦的束发男子手握着冒火光的木把。
“似乎有人，我们没准能问点什么。”幸淼屿话音刚落，便被秦璃陌伸出的手阻挡，大手拉住她的胳膊。
她从弧度漂亮深不可测的黑瞳里品出了谨慎。
战战兢兢地绕到前方后，幸淼屿果然发现此人非人，而是套着衣服的干尸。
该尸体半身在棺材里，半身趴在棺材口边缘。
而尸体手中的木把指向地上另一具黑乎乎的焦尸。整具焦尸还散发着热气和黄烟。
“这棺材好大，应该是双人合葬墓。”秦璃陌在空中比拟着棺材大小。
幸淼屿以手捂鼻，形如远黛眉不禁拧成波浪状，恶心道：“好浓郁的腥臭味。”她一个大跨步，却左脚绊到右脚，勉强站定时瞅见一抹红褐色，“木把上有‘赵庆，赵阳狗兄弟’几个字。估计是用黑猪血写上去的。”
秦璃陌笃定下断言：“依焦尸的形态和颜色来判断，尸体被烧了约莫半个时辰。几具尸体应该是同一批人干的。始作俑者短时间内捣鼓了这么多尸体，真费体力。”
“大人，大人——”呼叫声此起彼伏地传来。
“是秦松柱他们。”秦璃陌循声望去，从怀里掏出海螺制成的哨子，朝天空使劲一吹。
脚步声越来越近，虑及旁边衣料濡湿的姑娘，他反应极快地解开外衣，视线涣散地落在旁处，帮幸淼屿披在她身上。
秦松柱带着应之锍和一众人马奔向秦璃陌和幸淼屿。
应之锍笑道：“大人，你腿受伤后，那些黑衣人无心与我们这些手下交战，一直追着你。秦松柱来跟我们会合后，我们看到黄色烟雾一通找，可算找到你们了。”
秦松柱下马，嘴里喊着：“大人，之锍说你的腿受伤了。”他左手手里拔开金疮药，右手作势就要扯掉秦璃陌腿上的腰带。
幸淼屿预测到腰带就要被揭开，心里暗叹，这刚给他敷的草药，还没到两刻呢，药效应该还没发挥完。
秦璃陌屈起手臂，转身制止住他，神情淡然地拒绝：“我已经上过药了。”
秦松柱心直口快：“谁给你上的？”
秦璃陌端直的面容稍缓和，摊直手指，礼貌地朝向幸淼屿，看了一眼她，对众人解释：“是这位名叫幸淼屿的姑娘救了我，并给我上草药。”
秦松柱拱手对幸淼屿道歉：“幸姑娘，我失礼了。”
“你们过来时，应该发现了附近的怪异尸体吧。”秦璃陌直接下命令：“松柱，之锍。你们二人分别带队巡查此墓群。一队将奇异尸体和相关物件带回廷尉，一队安排人轮流看守墓地。”
“是。”二人领命离开。
“秦公子，你是刚上任的廷尉正？”幸淼屿联想起她之前考完主簿，在廷尉听到的八卦传闻，讶异地询问秦璃陌，“半个月前，我考中了主簿，明日就要去报到。”
秦璃陌眼里闪过欣赏，薄唇轻启：“那正好，刚才一番相处下来，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主簿这一职位。我派人送你回住处并精简任命流程，今日起便算你为廷尉的正式主簿了。”
果然，熟人好商量好办事。幸淼屿恭恭敬敬道：“谢大人。”
建康城廷尉。一轮弯月高挂在墨水般浓黑的天空上。
幸淼屿在秦松柱安排的房间里沐浴完后，从自己的细软里拿出了一个紫檀色的木盒子。
她对待珍宝似的解开木盒子的机关，双手捧着里面的蓝松石。
幸淼屿生于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人家，她爹是名秀才。她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时，爹娘因灾荒而死。她被乳母邓宁姨带来到建康城生活。
及笄之年，邓宁姨告诉她蓝松石是爹娘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后，没多长时间邓宁姨便因心梗猝死。
每此看见这块蓝松石，幸淼屿都细细地抚摸着它，默默地缅怀没有印象的双亲和体贴善良的邓宁姨。
熄灯后，翻来覆去，认床的她睡不着，起身走出房。
白天秦松柱只是带她认了一遍路，记性极佳的幸淼屿却自如地穿过后院。在她走到灯火通明的回廊时，她听到一声清冷中透着疲倦的嗓音：“幸主簿。”
幸淼屿转身。
微黄月光下秦璃陌高大挺拔的身姿卓越，手臂一抬一落间尽显贵族世家的文雅气质。他换了一身黑白色混搭的劲装，看似不打算休息。
收回打量的目光，她垂首行礼：“大人，晚上好。”
“这么晚还不就寝？”秦璃陌语气平平地发问。
“回大人，我睡不着，想趁着印象还热乎去查看尸体，以便早日断案。”幸淼屿斟酌一字一句地回答。
注意到右腿隆起的地方，她猜测秦璃陌已经换了药，疑惑道：“大人，您受了伤，应该在床上好好歇息养伤才对，不该在夜里行走。”
秦璃陌淡淡挑起眼尾，“无碍，三个时辰的睡眠足矣。”他转身，拐入回廊分岔口的鹅卵石路，留下一句，“跟我过来。”
简约的停尸堂内。五具尸体和棺材分别排列成一行。
应之锍和秦松柱肩并肩，头靠头地看着一本书，嘴里还碎碎念。
“你们在看什么？”秦璃陌打断他们的嘀咕，伸手要书。
秦松柱和应之锍对了对眼神后，马上向旁边挪开，立正道：“大人，您刚从豫州回来，这又受了腿伤，我们想替您分担，便来查案了。我们在兄弟合葬墓的赵庆身上找到一本账本，您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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