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说了吗？三师兄要离开玄泽宫！”
“三师兄？苏无翊？那个时常被罚跪在悔过崖上的疯子？”
“可不是嘛，玄泽宫门徒众多，宫主只对他如此严苛。说到底啊，还是他自己痴心妄想，竟敢肖想师父，实为仙族耻辱！不过话说回来，离开玄泽宫，他舍得吗？他对师父那点心思，整个玄泽宫还有谁不知道？”
玄泽宫里，散雨亭中，弟子们毫不避讳地背后议论着近日的新鲜事。即便是仙族，也对八卦兴致盎然。今时不同往日，弟子们谈及这位性格孤僻的三师兄时终于不用窃窃私语，提心吊胆，生怕传到三师兄耳中。
“话说……今日怎么不见闻陵？平日里有这样的八卦，他早就凑过来竖起耳朵听了。苏无翊和闻陵素来不对付，这么大快人心的时候，他居然没有屁颠屁颠过来听？”
人群里有个声音轻声解释道：“小师弟他去人间了，特意瞒着师父呢。”
“算了算了，不管他，咱们继续说。我还知道苏无翊一个秘密……”
平日里见了苏无翊像耗子见了猫一般的一群人，如今倒是威风极了。他们七嘴八舌地将浮于表面的蛛丝马迹细细推敲，从三十年前掀起血雨腥风的仙门弑师案讲起，讲到三师兄的唯师父论，讲到他阴暗扭曲的龌龊心思……
短短一刻钟，一个疯子苦恋师父多年不得善果、罪有应得的悲情故事已经有了轮廓。
“你们说，三师兄不会是看师父挽留闻陵，为了引师父注意，也演了这出欲情故纵吧？”
“没准还真是。不过，闻陵总嚷嚷着要离开玄泽宫，三天两头到师父跟前闹，有意思吗？”
“还不是仗着师父宠爱他呗。我要是苏无翊，我看到师父对闻陵那么好，高低得暗中整他一顿。”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真的相信闻陵那家伙舍得离开玄泽宫吧，恃宠而骄的小把戏罢了。说不准，是他故意闹上这么一出恶心苏无翊呢。要我说啊，小师弟就是太做作，被惯得一身毛病。”
恃宠而骄·做作的小师弟闻陵正好路过，正在树荫下竖起耳朵听着，任何风吹草动都阻止不了他爱听八卦的心。
前面几个声音平日里不怎么听到，但说最后一句“太做作”的那个，闻陵闭着眼都知道是谁。
好啊十一师兄，平日里看着最为老实，讲起闲言碎语是一点不落。
闻陵轻声地叹了一口气，不屑一顾地摇了摇头，也懒得反驳。
反正，他都要走了，他们爱怎么讲怎么讲。闻陵已经苦尽甘来，接下来吃苦的，就是这群好师兄咯。
不过，他们说：苏无翊要离开玄泽宫。这是真的吗？
这么多年，他可从未提过一句离开。
以他的本事，大可以早就一走了之，何苦自讨苦吃在这是非地日复一日受难？
曾经让他忍气吞声留下的缘由是什么，如今让他下定决心离开的理由又是什么？
闻陵心里已经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冲到某位师兄身边问个清楚。
只是……一个月前不辞而别。这事还没翻篇呢，三师兄应该不太想见他？
闻陵心虚地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凡人。
沧渊是仙族的地盘，他不该带霁乐回沧渊的，更不该带他回师门。
他有预感，一旦苏无翊看见霁乐，极有可能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
“霁乐，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你先在这里玩一会儿，好吗？”
玄泽宫弱肉强食之风盛行，若是叫他如狼似虎的那几个师兄发现有凡人来此，非要把霁乐生吞活剥了不可。
好在霁乐全心全意信任他，颇为配合地点了点头。
怕霁乐等久了无聊，闻陵特意变出几册戏文给他打发时间，离开之前又特意施法隐去他凡人的气息。
闻陵安置好霁乐，就马不停蹄地去找苏无翊了。
路上，正巧碰见了五师姐。
“五师姐，你知道三师兄现在身在何处吗？他不在房里，我有急事找他。”
“三师兄……他……”平日里胆大的五师姐此时却有些忸怩，低着头支支吾吾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闻陵本就担心，五师姐的欲言又止让他本就惴惴不安的那颗心更是悬在了万丈高楼上。走错一步，就足以摔个粉身碎骨。
苏无翊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他想起大雪纷飞之时，少年一字一句如山般郑重的誓言。
“只要尚能清醒地活着，就不会离开玄泽宫半步。”
朔风凛冽，雪大如席，彼时闻陵中毒神志不清，恍恍惚惚间只听清了这半句。苏无翊说后半句时，闻陵已经晕过去了。
怕就怕，下半句是：“若一朝身死，定然早做打算、提前离开，免得尸骨脏了这片净土。”
他的三师兄在玄泽宫上百年，从未动过离开的念头。
即便宫主那老狐狸只知道利用他，即便师兄妹恐惧他、疏离他，苏无翊也没有生过离开的念头。
即使在玄泽宫吃尽苦头，遍体鳞伤。
一个不可能离开的人忽然毫无征兆地要走，那只可能是……
命不久矣。
他找到破除不死不灭之身的法子了？
只一念，便让他心惊胆战，惶惶不安。
“他怎么了？”
“他决意离开玄泽宫，此刻正在比武场上和师父比试……”
“小师弟，你素来与他不对付。他离开玄泽宫，你怎么看上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梧莜微微眯起眼睛打趣，那双眼睛洞若观火，好像看穿了闻陵所有的小心思。
闻陵掩饰道：“哪有？我……我是担心师父……师姐，我先去比武场看看了！”
闻陵赶到比武场时，场上只有两个人。
玄泽宫宫主和三师兄。
闻陵倚着东南角的大树偷偷地注视着场上的动静。
冷若冰霜的三师弟与“和蔼可亲”的师父此时此刻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较量后是一番必要斗个你死我活的决心。
为了不影响这场对决，闻陵特意挑在东南角的角落作壁上观——苏无翊背对此处。
说来奇怪，苏无翊几十年如一日为师父赴刀山、下火海，伤痕累累愣是一声不吭。前段时间还维系着师严徒忠的表象，怎么短短一个月不见，这两个人就要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了？
闻陵只是走了一个月，这玄泽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比武场上苏无翊术法狠厉，毫不留情面，招招致命，俨然超过了正常比武的程度。反而看着颇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闻陵看得正起劲，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让场上的人知道自己的忽然造访。
偏偏在这个时候，由由飞了过来，落在他肩上。
“你再不回来我都以为你打算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由由用它坚硬的头撞闻陵的肩膀，嘴上说着抱怨的话，动作却轻轻，隔着衣服像是挠痒痒似的。
“欸，苏无翊怎么了，非要离开师门不可？”
“张口苏无翊，闭口苏无翊。对我不闻不问就算了，一开口就是问我他怎么了。”
闻陵擅长哄人。哄鸟……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他偏过头看肩上的由由，轻轻地抚摸它的翅膀安抚：“一个月不见，你伙食不错嘛。”
“哼……”由由故意背对着他，赌气似的不去看它，“你也是好起来了，连忘恩负义都学会了。”
“好由由，从我醒来看到的第一眼就是你啊，这么多年陪在我身边的人……鸟也是你。恩重如山，没齿难忘！我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带上你一起离开玄泽宫，离开沧渊的。”
“你是仙族啊，你要离开沧渊？！”
“也该走了，二十年了……”
闻陵用指腹戳戳由由翅膀上的羽毛，嘴上漫不经心地应和，可心思却全落在比武场上。
两个人的较量如火如荼，原本是势均力敌地你来我往。可渐渐地，原本略占上风的苏无翊像是旧伤复发的样子，显然有点体力不支，略微落了下风。
虽然知道这家伙死不了，但一道伤一条疤，那是实打实的痛啊。
闻陵眼皮突突突地跳，心早已飞到比武场上。眼见着苏无翊身上流的血越来越多，闻陵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手上用力地揪着一片叶子，几乎要将它撕碎了。
由由一眼看出闻陵的心思：“闻陵你别冲动，他伤得再重你都不能插手，否则他的努力就白费了。”
闻陵手上掐着那片叶子上的脉络，眼睛紧紧盯着场上的一举一动：“为什么？”
“这是他和老狐狸的赌约。苏无翊要是想离开玄泽宫，就得打赢老狐狸。”
“如果一直打平手呢？”
“那就不死不休咯，看谁耗得过谁。”
闻陵恨铁不成钢般摇了摇头，眼睛却寸步不离地守着某人。
苏无翊身上多添一道伤，闻陵的蹙起的眉头就深一分。
看着苏无翊喷一口鲜血，闻陵的心也被揪作一团。
“他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离开玄泽宫？”
由由活了几百年了，像闻陵这样的傻子它还是第一次见，看破不说破：“你道苏无翊木讷，殊不知，你自己也是个蠢货。”
闻陵：？
这世间有一事难熬：明知结果的等待。
闻陵心知肚明，这场叛出师门自立门户的较量中，最后赢的人一定会是苏无翊。可亲眼目睹他受伤，总归是如鲠在喉的不惬意。
心底煎熬便是度日如年。
终于，比试结束。
不出闻陵所料，苏无翊赢了。
闻陵关心则乱，忙不迭跑到苏无翊面前查看他的伤。
苏无翊脸色苍白，翩翩青衫上沾满了血。从胸口到鞋底，密密麻麻的血痕像是藤蔓攀缠着薄如蝉翼的轻纱。
无所不能的苏无翊此刻弱柳扶风般，看着像个病秧子，站都站不稳。好像一阵风就可以把他掀倒。
众多同门像是嗅觉灵敏的仙犬一般，比试已结束，就从四面八方屁颠屁颠赶过来。围着比武场问东问西，你一嘴我一句，七嘴八舌，吵吵闹闹。
苏无翊遍体鳞伤、皮开肉绽，他们的师父也伤得不轻，鲜血直流。
“从今以后，玄泽宫再无三弟子苏无翊。”
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谁都不敢相信，徒弟竟然打过了师父。更何况，是唯师父马首是瞻的三弟子。
苏无翊闻言则是释然一笑，转而又吐了一口鲜血，正好直直地洒在闻陵鞋上。
闻陵见状，赶忙拍了拍肩上的鸟。
“你护着点他。”
由由颇有灵性地翻了个白眼，却还是飞到了苏无翊的肩头，给他输灵力疗伤。
闻陵则是当着众人的面，大步流星地走到师父身旁，装模作样地鞠了一躬：“闻陵与宫主无缘。二十年期满，我与宫主师徒缘尽，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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