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时节,玉京满城飞花。运河两岸游人如织,姑娘们衣裙似轻云,摇着团扇有说有笑地三两走过,与青青河畔柳相得益彰。
河东码头的山乡茶馆占得风水宝地,门口聚了不少人。茶客们端个小板凳就地坐下,嗑着瓜子专心致志地听书。陈半原本行路匆匆,听见那门里醒木清脆地一拍,不由得也停下脚步,循声向内望去。
“话说前朝末年,南越派兵攻破幽州城门。众所周知,幽州城连着景阳关,南越再进一步,便要攻占我东南腹地。可大军压境之际,那亡国之君昏庸无道,还在后宫酒池肉林、纵情享乐。”头发花白的说书先生捋着胡子,悠悠道,“彼时有一人于民间揭竿而起,痛斥那狗皇帝无能,聚民心以抗蛮夷,以一支仁义之军与南越相敌,战法出其不意,竟以少胜多大胜南越,将其打得节节败退。”
醒木“啪”的一声,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朗声道:“此人,便是我大晟开国皇帝!”
开国皇帝阮嬴的名讳自然不能提,但也挡不住茶客情绪高昂,击节叫好。待堂内喝彩声渐弱,说书先生便又娓娓道来,说的不外乎是晟太祖如何起于微末,内敌前朝镇压外抗南越敌军,于重重危难中建起大晟,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纯讲国史未免枯燥了些,还不如在学堂外头听课。好在这位先生年纪虽大,但也不是老古板,竟还很有想法地掺杂了一段江湖野史,用来对太祖皇帝的传奇战绩大吹特吹。
“想当年,太祖皇帝起兵衡阳,与南越两军对垒。起义军初成,兵力尚且疲弱,太祖一时不敌,困守衡阳城。生死一线之际,亏得太祖武运昌隆,遇上江湖奇人助他一臂之力。”说书先生故作玄虚地压低声音,“据传那奇人鹤发童颜,在空中如履平地,有如背生双翼一般。南越主帅出言挑衅,可奇人十里开外只消一掌,便将那厮扇下了马……”
陈半正凝神细听,神经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却被身边人撞了撞胳膊。他不耐烦地扭过头,不出意料瞧见他的好冤家金琅环靠在一旁斜睨着他。
“净是老掉牙的东西,这么离谱你也听得下去。”金琅环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说话间草头吊儿郎当地一抖一抖,嗓音却华丽悦耳如琴弦弹拨。他对陈半努努嘴示意,“想听回楼里呗,我给你说点好的。”
此人生得一副艳丽容色,粉面薄唇瓜子脸,狐狸眼看谁都含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倌或者面首。城西几家象姑馆的堂主为此没少来楼里挖角,被春雨好言婉拒也不肯罢休,让瓜叔挥着菜刀赶出去才消停。
可他偏生个子高挑骨架宽大,活活高陈半一个头,身形颀长精瘦,与文弱二字差着十万八千里。此刻他抱臂靠在门边,姿态颇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落在别人眼里是副好光景,在陈半看来就格外烦人。
陈半撇嘴:“一天到晚听你的声音都听腻了,听个新鲜不成吗?”
“成成成,你就听吧。”金琅环两手背在脑后,闲闲地道,“我看你听过午时三刻还没赶回店里,回头怎么跟掌柜的交差。”
陈半瞪他一眼,又听那先生已另起一段讲别的故事,灰溜溜地走了。金琅环瞧着他气鼓鼓的背影,洒然一笑,叼着狗尾巴草悠哉悠哉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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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晟建国于三十多年前,南越战事平后,两国建立了贸易往来。在晟太祖的授意下,从此每年花朝节玉京城都会举办一场花事礼,并邀请南越使团入京,与大晟皇室共贺佳节。
作为花朝节的庆典,花事礼期内,大晟除商贾外举国休沐七日,外来商队入关门限也会随之放宽。玉京城还会有公主出街,即“巡花游”,是城里有名的时令盛景之一,年年引大批游人来观。这期间,酒楼客栈往往人满为患,是玉京商贩大捞一笔的好时候,也难怪山乡茶馆的说书先生马屁都拍得异常卖力。
听雨楼搬来京城尚不满一年,这是他们亲历的第一场花事礼。陈半身为茶楼账房,提前月余就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地打算趁此良机涨涨房价和茶钱,多赚一两是一两。
但楼内除他之外,就是掌柜春雨、厨子瓜叔和负责说书的金琅环。为了省钱,除了瓜叔需要全天镇守厨房外,其他三人还兼任杂役跑堂。这馊主意是陈半想出来的,好听点叫精打细算,直白点叫一毛不拔。金琅环为此没少吐槽他抠门出了一种境界,累狠了就去陈半常光顾的几家铺子胡说八道疯狂造谣。
托他的福,那几家的伙计到现在都还以为听雨楼的账房先生姓陈名半,字铁公。
听雨楼共两层,一楼是茶座,二楼一半是雅间,一半是客房。以他们的阵容,平日茶客少时楼里还勉强忙得过来,花事礼时人手肯定不够。除了要招新杂役,桌椅板凳也得买新的,用于放在茶楼门前,充当户外茶座。往日里巡街捕快肯定不准茶楼酒肆随便占道,但花事礼时期特殊,稍微打点一下,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两人拌嘴拌得一刻不消停,总算在午时三刻前完成了桌椅的采买。金琅环负责鉴定木料优劣,看中后由陈半进行议价,很快就跟木匠敲定好了送货时间,回楼里时还赶上了午饭。
春雨正坐在柜台后垂着眼看账本,不时伸手拨两下算盘。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她头也没抬:“回来了?去吃饭。”
两人应声,刚要去后厨,就听见身后门口有人扬声问道:“请问,贵店招杂役吗?”
陈半闻声脚步一顿,一张清秀的娃娃脸瞬间扭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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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还要从月余前说起。
招杂役的告示经由陈半起草、春雨过目、金琅环刷浆糊,早就贴到了茶楼门边。花事礼将近,来玉京城谋生的外乡人逐渐增多,自然有不少人上门应聘。
没成想来面试的一个比一个离谱,有说自己一天只能干一个时辰活,每个月只能干一半的;有问能不能连同自家老母一起包吃住,还哭诉老人家身体不好,带到玉京就是想让亲娘享福,希望能入住天字客房的;还有的开口就说三餐要有燕窝鱼翅,再不济也要有时令水果的;更有甚者聊着聊着目光扫到二楼的春雨,毫无预兆地问陈半你家掌柜可有婚配,直接被他拿着扫帚打了出去。
“大晟真是地大物博。”金琅环抱臂靠在二楼柱子旁,和春雨一同看向楼下拄着扫帚气得直喘粗气的自家账房,声音幽幽,“长得出这么多奇葩玩意儿。”
春雨凉凉地:“知道为何仅有我们四人了?还跟别人说他叫陈铁公吗?”
金琅环:“……”
陈半虽砍价如砍瓜切菜,可架不住奇葩太奇葩。他脸皮薄抹不开面,不仅怼不回去,还经常被气个半死。春雨实在看不下去,让金琅环协助他把关,自己旁观全过程。
最近一次有人来应聘是五天前,那人据说是从某个西北边陲小镇来的,生得人高马大,对着陈半声如洪钟:“六钱?六钱银子你们就想招跑堂啊?”
陈半被震得耳中嗡嗡作响,耐着性子问:“那您想要多少月钱呢?”
“怎么也得八钱银子吧,”那人响亮地嗤了一声,鼻涕沫子差点溅到陈半脸上,“六钱银子打发要饭的呢!”
“这位……客官,”陈半深吸一口气,对他露出一个青筋暴跳的微笑,“即便是在玉京,跑堂一个月八钱银子也是绝对的抢钱。”
那人环视茶楼大堂,又瞅了瞅他,嗓门洪亮地:“我看你们也没那么穷啊,两钱银子都给不起吗?”
金琅环站在陈半身后,眼看着他的头发丝开始嘶嘶冒火星。
他强忍笑意,对那人温声道:“八钱银子也可以,但每月无休沐日,一天十二时辰都要在店内,随叫随到。包吃也只包咸菜白粥,想吃别的得自己掏钱。此外包住也仅提供空房,房内枕头被褥都要自己购置,春秋换季时一应用具也要自行换新,入冬还要自行准备暖炉木炭。如此,您可有意来我们店里上工?”
那人眉毛倒竖,正要对着金琅环骂出口,可面前的青年和他身高相差无几,面上虽笑容温煦,目光却如寒星一般。他污言秽语顿时哽在喉咙里,半晌咕哝道:“我……我去别处看看好了。”
“好的,”金琅环微笑,抬手送客,“慢走不送。”
当日陈半就把门口的告示给撕了,表示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新的活人。可不知哪个好心的街坊邻居奔走相告他们招杂役,竟还有人上门来应聘。
来人等在门口,陈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春雨这才抬头,扫了眼自家账房僵硬的背影,合上账本走出柜台,擦肩而过时低声道:“去吃饭,我来打发。”
陈半如蒙大赦,逃似的一头钻进后厨。
等他们从后厨出来,春雨仍旧垂着眼翻账本,只不过地点从柜台后变成了大堂茶座。
春雨远山眉下一双柳叶眼,眼睫细密得像两把乌扇,又是巴掌大的素白面庞,其实是很清丽的面相。可惜她常年无甚表情,容貌平添几分冷淡的意味。
陈半掀开门帘出来,入眼便是她端正的仪态,即便低头脊背也挺得笔直,坐姿八风不动。配上那身深绿上衫与黛色下裙,活脱一棵从大堂中央长出来的青松。
“那人怎么说的?”陈半问。
春雨翻着账本,眉头都没动一下:“他要价月钱一两。”
“这年头找营生可以这么嚣张的吗?”金琅环听得直咋舌,“玉京寻常铺子,生意差点的每月盈利可能也就二三两,要价那么高怎么不去抢?”
陈半薅着头发发愁:“要不我还是去西街那边贴张告示吧,那边人多,或许能好些。”或许能多来几个有自知之明的正常人。
金琅环冷笑:“你疯了?花朝节将近,西街那边贴告示都涨价,之前一张五文现在一张五两。”他气沉丹田,再次发自肺腑地感叹,“怎么不去抢!”
“贴就贴吧。”春雨目光扫过两行,平静道,“总招不到人也不是办法,反正能赚回来。”
“……那要是赚不回来呢。”
“赚不回来就把你和琅环卖了抵债。”春雨合上账本,抬头淡定地对上陈半的眼睛,“最近城西象姑馆正在收小倌,你身价尚未可知,不过花事礼将近他们也缺人,不会太低的。山乡茶馆的老板前日来时跟我说,他们给琅环的定价都暴涨了八十两。”
“是吗,”金琅环摸着自己的脸笑眯眯地道,“那我肯定比他赚的多。”
陈半:“……”
陈半迅速扭头去写新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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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茶楼招贤令很快就写好了,金琅环在一旁摇着头感叹真是冤大头,被陈半狠狠敲了一记脑壳后消停闭嘴。陈半抱着草纸和浆糊,双眼放光地往外走,决心要在西街那边告示板的黄金位置从五两涨到八两前下手。
天不遂人愿,他刚踏出门槛就撞倒了一个人,耳边响起“哎哟”一声。
陈半站稳后定睛一看,连忙伸手扶起来人:“红绡姑娘?没事吧?”
来人正是镜花楼的红牌,也是听雨楼的常客,花名红绡。镜花楼是玉京第一青楼,地处西街一带。此时尚在酉时,以镜花楼的作息,红绡应该正在楼中准备应付客人才是。
“我没事。”红绡对陈半摇摇头,表示不必担心。她大踏步进门落座,摘下头上的幂篱往茶桌一放,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桃花面。红绡朝给她斟茶的金琅环笑了一下,金琅环也同样回以笑容,“今日楼里出了些岔子,我才有空过来看你们。”
她好奇地打量陈半:“你这急急忙忙是要去哪儿呀?”
“去西街贴告示。”陈半苦着脸道,“花事礼前招不到人,掌柜的就要发卖我了。”
红绡笑出了声,片刻后正色:“别去了,西街那边正乱着呢。”
春雨将一碟花生米推到她手边,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我就是来跟你们说这件事的。”红绡凑近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有个上京赶考的举子死了,就死在我们楼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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