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璟后悔了。
太健谈了,小嘴不停,没一会文璟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家住哪个州,怎么一个人从北到南横跨美利坚的云云。
“我叫Ethan.”
“Vincent.”
Ethan想起Vincent的车牌,问:“你从纽约自驾来的吗?”
“嗯。”
“哇~你知不知道密尔沃基?”
“威斯康星?”
“嗯嗯嗯!我从那来的,和南边特别不一样,纽约是不是特别繁华呀?我只在电视里见过。”
“算是吧。”
“真想去看看啊~诶对了,你去过湖区吗?”
“没。”
“那有机会一定要去呀,超级推荐!冬天能看到瀑布在冰层中穿行,运气好还会看到极光,我见过粉黄色的诶,夏天裸眼就能看到银河…”
精力也忒好了,怎么有说不完的故事?想要安静的时间…文璟心里被这些旁白灌满,倒是让他暂时忘了旁的事。
Ethan有种魔力,单方面的高密度讲话也不会让人厌烦,文璟虽然在心里念叨了几句话多,但真正想的却是如果他遇到的不是自己的话,那这段短暂的同行一定会轻松愉快吧。
“我本来也是开车出来的,但还没出州,车就报废了”,说到车子,Ethan有些苦恼地笑了一下,不过他变脸很快,“话说你自驾怎么会开到这里啊,你是去哪啊?”
“不知道”,也不算假话敷衍。
文璟这样其实很容易让人失去聊天的**,但Ethan一点也不介意,“走哪算哪,我也觉得这样随意更好,自由没拘束,累了走不动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会停在哪。”
以为是知音难觅,实则在雷区跳舞,还好Ethan和文璟工作上没交集,不然立刻就被关进黑名单。
“BTW,这是我这三个月坐过最好的车,诶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这的吗?都能写成书了,我跟你讲哦…”
Ethan一开始也没想当搭车客,他离家出走偷得是辆家里车库闲置很久的旧车,也是倒霉,当时刚离开一个小镇,破车在干巴巴的公路上冒起黑烟,吭哧吭哧坚持了百来米,彻底歇菜。
他对着地图比划,发现没有徒步能到达的地方,也没有公共交通,只能在路边拦车,第一个捎上他的是位才出狱不满一年的女士。
至于怎么知道的,车都开了,Ethan才发现她右臂外侧靠近肩膀位置的纹身——被手枪穿过的人头。
人头的一半皮肉腐烂露出枯骨,另一半虽是人脸,看着却比骷髅更加狰狞,有明显暇疵,并非出自专业纹身师之手。
光看样式,是Criminal Tattoo的常见题材,可能还和帮派有关系,在狱中想要纹身一般只能通过铅笔磁铁订书针墨水这样的材料自己偷偷纹,这得是多狠的人啊。
刚出来闯荡的Ethan没什么经验,想到这种可能,他眼神里瞬间流露出的惊恐过于直白,就差拿个大喇叭明目张胆地贴脸输出“你真不像好人!”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心脏差点跳出来,以为第一次搭顺风车就要…ke”,Ethan声情并茂地跟文璟讲,还用手刀在脖子上划了一下,“把小命搭进去,还好她不是坏人。”
女士将Ethan的心思看了个透,觉得好玩,添油加醋说自己是罪犯,还说车里有枪,看Ethan实在像个时刻准备跳车的炸毛刺猬,她才主动解释道:“我不是帮派成员,纹身确实是在监狱里纹得,为了自保”,她伸手抚摸了一下纹身枪把的位置,“也是为了纪念。”
“纪念?”Ethan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看着怪吓人的纹身是为了纪念什么呢?
“My **ing dead husband.”(死透了的丈夫)
“I’m sorry”,Ethan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给的通用回答。
女士笑道:“Sorry for what? He **ing deserved that!”(他该)
年轻时,男人疯狂追求,像是要把人捧成天上独一无二的月亮,耗时一年多终于捂化梦中人的心。
刚结婚时,他虽只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但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可后来老实人的同期要么晋升要么另谋高就,而总是放低姿态迎合的他却只能十年如一日领最低时薪,老婆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想挖他墙角的不在少数。
表面忠厚,内心自卑又自负的人最可怕,男人在自己的臆想里逐渐走向极端,他开始酗酒,辱骂对他无二心的妻子,用伤害亲近之人的方式维护可怜的自尊心,他是一个无能的窝囊废,无法控制情绪,只欺负比自己软弱的人。
后来,辱骂变成暴力,暴力愈演愈烈,最后一次家暴发生时,男人动手之后还不满足,他扯着自己老婆的头发把人拖进仓库,老婆选择了玉石俱焚的反抗。
女士吐出口烟后才继续说:“他扯着我头发的时候,我就想我大概真的要死在那了,所以我决定,哪怕死于互殴也绝不能死于被单方面殴打,万一我赢了呢?我被拖进仓库,有什么抓什么全往他要害上招呼,我自己也没好到哪去,浑身是血不知道都伤哪了,当时根本感觉不到疼,后来我拿到了挂在墙上的来福,把那混蛋脑袋打开了花。”
事实上,那个距离她甚至开不了枪,即便能开枪也打不中,她是用枪屁股把人砸到没动静之后,内心争斗了好一会,才为永除后患对着脑袋补了枪,她当时并不知道在开枪之前他就已经断气了,她隐去了这些没必要讲的细节。
本就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现在说起来心平气和,个中凶险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Ethan听得入迷,此刻他心里早已没了畏惧,敬佩油然而生,“还好你赢了!”
“是啊,还好我赢了”,她反手从座椅背后掏出张10年前陈旧泛黄的报纸给Ethan,是事发后当地的新闻报道。
三根肋骨骨折,头部两处钝器伤,皮肤呈现大面积利器划痕,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新闻配图是媒体在警察将她送上救护车时拍得照片,她的手剧烈颤抖还不忘问警察要支烟抽。
红蓝警灯照亮她随性散漫的笑容,不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倒像是刚从领奖台上下来,她一手架着烟,一手对镜头比中指,说:“去你X的家暴男!”
看到后面,Ethan却只剩下愤怒,“为什么是二级谋杀指控?为什么受害者倒成了杀人犯???”
女士云淡风轻道: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她不打算展开。
本可以被判正当防卫,但因为拒绝为检察官提供性服务,她最终因谋杀获刑25年,不准假释期10年,不是没试过为自己争取,但她拿什么赢呢?
在男性几乎掌握全部话语权的时代,女性作为弱势群体,没有可依靠的男人,又拒绝张开双腿成为点缀的无耻要求,那她们的人生就是一场人为的悲剧,how pathetic.
“I’m sorry…”Ethan替她惋惜。
“It’s alright. Anyways, I decided to turn the page and embrace my new life before it’s too late.”她说。(没关系啦,总之,我决定翻篇了,趁还来得及,拥抱新的生活)
“你后悔吗?和他结婚。”
Ethan单口相声讲了半天,看文璟面无表情就随口试探了句:“Vincent你在听吗?”得到对方在听的反馈后他又问:“你猜她怎么说?”
文璟挑了挑眉,示意自己不想猜但有兴趣知道让Ethan继续说。
“不”,她没有犹豫地给出这个答案,“没人会知道故事的走向,所以后悔没有意义,我想我依旧会爱上年轻时的他,只是人会变,人心更难以捉摸,爱一个人有风险,我能做的只有永远不背叛自己,对受到的屈辱忍气吞声是一种背叛,否定自己本心做出的选择也是一种背叛。”
“她真的是个很酷的人,是不是?”
“嗯”,文璟微微颔首,“她是。”
听Ethan讲故事跟坐过山车一样,刚刚还越说越严肃,一下子就又愉快起来,“然后我就到了爱荷华,变成穷光蛋啦!我才下车不到十分钟,钱就都被抢了。”
文璟终于回头看了Ethan一眼,对他来说身无分文像Ethan这样“荒野求生”是件难以想象的事。
“我觉得我还挺厉害的,一边打工赚钱一边旅行,赚得多的时候就租车,少的时候就搭车,我见到了好多有趣的人,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才二十岁啊…“很勇敢”,文璟说。
“嘿嘿,谢谢。”
Ethan说的不远和文璟理解的不远似乎偏差不小,开了蛮久也没见到人烟。
气氛突然尴尬,诡异的沉默持续了有半分钟,Ethan心虚地抓抓头发,难为情道:“是不是有点远了…不好意思啊…我没有这一段的地图,也是听说的。”
“听说”,文璟有种被演了的感觉。
明明还没挨骂,Ethan却跟已经被人提了后脖颈似的,摆了个老实巴交的坐姿,“啊就…上一个载我的人说的,他们去小镇。”
“那你怎么在这?”
“他们在路上吸嗨了还要拉着我玩np,有两个女孩一直往我大腿上爬手都伸进我裤子里了,我是真想当场跳车…”
文璟神色复杂地看了Ethan一眼。
Ethan的语速一下子提了上来,“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但我发誓都是真的!是我坦白了自己是gay然后他们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把我扔在荒郊野外,然后我朝着小镇的方向从荒地抄近道最后在这条路上碰见你,按理来说这里属于城镇的辐射区应该有村庄…是我想着应该有的,但谁知道就…真一个也没遇到,我不该那么肯定地跟你说,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急,错过你,今晚大概不会再有车经过,我害怕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过夜,我真没有想骗你的意思…”
“You are gay”,文璟没恶意,他觉得Ethan不长记性,“and you just said that, again”,才被歧视过就又大大咧咧当陌生人的面讲出来,同性恋虽然从精神疾病中除名,也有几个州开始尝试推动同性婚姻合法化,但这个群体被接受程度仍很低,暴力反对者也众多,他不是不支持大方承认取向,只是认为人还是应该时刻将自己的处境放在第一位考虑。
Ethan陈述事实时,常会嘴在前面跑脑子后面追,他手指搓着衣角,边懊恼边小心翼翼问:“你会…会觉得我很恶心吗?”
抖搂个干净才来想这个问题,晚了点吧?文璟呼了口气才说:“不会。”
Ethan眼里的光好像是被风吹晃的烛火,风吹过去就又是长明,他用亮晶晶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盯着文璟,“Vincent,你人真好!”
路旁矮植开始变得密集,叶片上挂着剔透水珠,似乎才经历过雨水浇灌,空气也明显闷热起来。
“有了有了”,眼尖的Ethan看到锈了大半藏在树叶里的路标,名字剥落只能看清距离,“嗯…什么什么Village,7英里。”
“嗯”,大约20分钟车程,文璟看了眼仪表盘,暗地松了口气,时间充足。
过了路标,路况陡然变差,Ethan颠得难受,他向文璟发出请求:“可以放歌听听吗?”
“可以。”
Ethan在一摞碟片里随手抽出一张Eminem*的专辑,“阿姆诶!你也喜欢他呀?”
“那是谁?”文璟并不知道Eminem是谁,他的碟片全是刺激大脑和帮助专注的古典乐,这些肯定是Bailie买的。
“啊…你不知道啊…那可能是随手买的,他演了《8 Mile》*,今年大火的电影,听这张行吗?”
“随你。”
《Lose Yourself》开头和缓带着压抑和凄美的钢琴独奏从音响里飘扬出来。
31秒后标志性重金属器乐混合雷鸣般的摇滚鼓点切入,连珠炮般紧凑的节奏是打破逆境的挣扎,脆弱与决心要在残酷的厮杀中找准时机决出唯一胜者。
Ethan正自娱自乐晃着脑袋轻声跟唱Rap,忽然,脑袋重重撞在侧玻璃上,“Ow!…”等一瞬间爆发的疼劲缓过去他才发现车身整个向自己这边严重倾斜,他降下车窗。
陷泥坑里了…
发动机嘶吼般的轰鸣吓了Ethan一跳,他连忙转头,终于从文璟那张雕塑一样的脸上看到了像活人的表情,“Vincent, Vincent! 这样会越陷越深的!”
文璟猛踩油门却无用后,泄愤似的砸了两下喇叭。
忽然一片寂静,车子熄了火,好几次打不着,Bailie和文璟开车都不爱惜,大G跟着他俩憋屈了几千英里,字面意义上的跋山涉水,终于受不了压榨,罢工了。
Ethan确信自己听到了一个牙齿咬着下唇发出的F音,想是文璟黑着脸想骂脏话又硬生生忍了回去,他安慰道:“别急,别急哈,让它先缓缓,你在车上待着,我下去看看。”
“嗯…谢谢”,文璟看起来就特别爱干净,跑了长途的车连内饰都一尘不染,人和车都有股淡淡的让人闻着舒服的高级香味,Ethan趴在文璟车窗前求助的时候就发现了。
穿上已经泥了的鞋子,Ethan都不用做心理建设,直接踩着脚下湿黏的一片先绕车转了一圈,除了左后轮,其余三个无一幸免,“直接开是开不出来了”,他说,“我去找点东西垫一下再试试,你不用下来,挺脏的。”
“好…”文璟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脸枕着手背深深地闭了下眼睛,听手表指针行走的声音,试图压下心里的焦虑和烦躁,“谢谢。”
Ethan失笑,“一直说谢谢做什么啊,真的是…”
茂密的树木遮挡了月光,Ethan能听到水声离得不远却看不见河,估计是大雨导致涨水淹了这破路才积了这么多淤泥,还好今晚大晴天,不然会很危险。
树林里石头树枝遍地都是,不一会他便抱了一堆回来垫在车轮前,“试试看。”
“嗯好,你站远点”,太软了,垫了东西轮子仍使不上力,没一会便再次熄火,文璟连拧几次钥匙,车都只是萎靡地晃两下。
“打不着么?”Ethan耸耸鼻尖闻到一股焦味,他走过来,无奈道:“八成是离合器片烧了,没辙,得找人托车。”
文璟头疼地问:“这地方这会儿去哪找人托车?”
“找不到啊~”Ethan笑了笑,“等天亮去前面村子看看,估摸还有两英里半,能走过去,就是今晚只能在车里休息了。”
“嗯…”
“那边有条河”,Ethan伸手指明方向,“可以洗洗脸”,他又指指自己膝盖以下,“我先去处理一下这个,泥巴巴的好难受。”
“…知道了。”
Ethan大致洗干净之后就忍不住玩起水,闷热的夏夜这样还挺享受。
咔嗒。
在外面漂久了,Ethan对危险十分敏感,且他耳力远超常人,这分明是左轮的枪膛扣回枪管的声音。
哇…不是这么点背吧!这里除了文璟也没别人了。
Ethan举起双手转身,“那个…有话好说嘛…”端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脑子却一秒转出无数想法:Vincent有枪,体型也占优势,先分他的心钻进水里躲子弹然后再…
“我操…”
——砰!
BGM: F*ck Love——Lund
Eminem: 说唱歌手,2000年代美国最畅销的音乐艺术家
《8 Mile》:2002年美国电影,Eminem饰演主角Jimmy,讲述的是一个年轻的挣扎在人选项间的板金厂工人的故事
Lose Yourself: Eminem创作,收录于《8 Mile》原声带中,连续十二周霸榜Billboard冠军,被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嘻哈歌曲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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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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