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却宛如独居的生活在莫荨的持续努力下终于有了一点改变——厨房里多了不少各式花碗碟，灶台上还摆了一个小小的电饭锅；阳台上新挂了不少衣架；洗手间里莫荨自己的米色盅子旁边站着孟期的小猫杯子，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肯定会把两个人的杯子弄反；还有饮水机旁边，一对晶莹剔透的玻璃杯......
等等，一对？
莫荨才意识到自己买了两个一样的杯子，也就是说，如果用新杯子，就没法分出哪个是自己的杯子了。
莫荨又有了再趴在桌上大哭一场的冲动。合租室友，一起买东西还算正常，搭伙做饭也正常，但是用一样的水杯，加上在超市里一时嘴快说的话，真的要解释不清了。她已经可以看到孟期面无表情的脸在桌面上浮现出来，嘴唇轻轻动着：
“神经病。”
莫荨闭上眼睛摇摇头，把思维清醒过来，收起了其中一个新杯子换回了自己原来的旧水杯。
孟期刚刚把冷冻室的肉拿出来解冻，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怎么把这个杯子收起来了？”
莫荨一时不知手往哪里放，磕磕巴巴地说，“啊，两个杯子一样，会分不清的。”
孟期径直从莫荨身边走过去，拿起新的杯子接了水，饮水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她仰头喝了一口放下，“我分得清。”
“诶？明明是一样的杯子......”
孟期指了指并排放着的一个空杯子和一个半满的杯子，“这不就可以分清了吗？”
莫荨豁然开朗，把自己的新杯子重新拿出来放在一边。
“不把旧的杯子收起来吗？”
莫荨低头温柔地看着那个旧杯子，刻度线随着长期的使用都快磨没了，和旁边两个款式相同的新杯子格格不入，“我喜欢旧的。”说罢，又故作深沉地补上一句，“喜新厌旧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孟期哑然失笑，走到窗边靠着栏杆，吹着风看外边。楼下有小孩子打闹的欢笑声，中年妇女絮絮叨叨的闲聊，小婴儿不知道什么原因哇哇地哭。鸟儿在树丛里发出清脆的啁啾，远处还有街道上电动车和汽车的喇叭声。
好奇怪。明明她以前听到一点声音就感觉到烦躁，可是现在这些无规则的噪音，竟然和暴雨后的空气一样清爽。
或许这就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她转头问莫荨，“今天准备做点什么？我可以帮忙。”
孟期在案板上切着洋葱。她的手握着日式的小厨刀也不自主地颤抖。刀其实不重，可是她不太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手，哪怕切得很慢了，也没能把洋葱切成整齐的片。紫红的洋葱被切开，带着一圈圈纹路倒在案板上，扩散出辛辣的味道。
手指退，菜刀进，手腕用力按下去。
手指退，菜刀进，手腕用力按下去。
手指进......
反应过来的时候，左手食指上已经挨了一刀，口子从指节一直连到指尖，指甲都断了半截。
孟期把刀放下了，没感觉到疼，一股无力感从心里蔓延开来。
原来自己已经到了连洋葱都切不好的程度了吗？
她淡淡地打开水龙头把手冲一冲，刚想习惯性地找个创可贴贴上，才想起自己已经搬家了有好一段时间，这个新的居所并没有创可贴。莫荨趴在沙发上，翘着腿划着手机，时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
孟期低头看着伤口，鲜红的血已经从白色的肉里面渗出来，洋葱的辛辣冲进伤口里让痛感仿佛能从指尖联通到肩膀。她抬手抚过沿着手臂分布的几条泛着浅浅银白色的痕迹。
明明不是第一次受伤。明明已经很习惯于受伤了。
但还是会流血，会疼。说到底，还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罢了。
血沿着手指流到虎口，再从掌心划过，像一条红色的蚯蚓，慢慢地在肉身的土地里穿行，又缓缓地干涸。
孟期看着自己的伤，像看着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她刮了刮伤口的表面，血小板已经很尽职地把伤口堵上了一层暗红色的血痂。于是她再用水把多余的血冲掉，颤抖着拿起刀切起洋葱。
洋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辣嘛。
刚切完，莫荨就主动进来说要自己切肉。孟期听话地洗了手退出去，“我出门买一点东西。”随即门就关上了。
出了门孟期感觉自己的脑子被忘在家里了，只是木然地凭着身体的直觉穿过街道，熟练地在药店里找到了创可贴和酒精，又拿了两大包的棉签。拎着药店的塑料袋往回走着，太阳冒出来了，炽热的阳光晃得她一阵晕眩。
她的每个手指尖都开始发麻，接着侵蚀了手腕，手臂，然后是心脏。她蹲下来，迫切地想要呼吸一点氧气，可是夏天湿粘的空气像胶水一样窒息。
不要在这里。
我要回去。
我不要回去！
不要再往前走了！
脑子里面的声音多得可怕，同时涌现出了一大堆毫无规律也无法理解的语句。她无法思考了，抱着头在人行道边蹲着，指甲插进头发里，再插进头皮
啊，原来很久没有剪过指甲了。
原来自己把旧的指甲刀丢掉了啊。
孟期感觉世界开始扭曲了。她不清楚自己是哪天搬走的，或者她根本就没搬走。她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不知道发生了哪些事情。
手臂上的银色痕迹如同她的年轮。可惜从年轮她也无法想起自己活着的时间线。
她在哪里？她要到哪里去？
手机突然响了，孟期赶紧从兜里摸出手机，抖得几乎握不住，用尽全身的力气接了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带着点焦急的埋怨：
“孟期，怎么还没回来？我要开始炒饭了哦。”
带着点电子感的声音像沙砾，从孟期的右太阳穴滚到左太阳穴。
她不能停在这里。
莫荨，莫荨还在等她回家。
她胡乱把手机塞进裤兜，跌跌撞撞地往家走去。
孟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总之她走到门口哆哆嗦嗦地摸出钥匙，还没插进锁孔里，门就打开了。
莫荨笑着把门打开，窗外的天光从背后照进来，柔顺的长发轻轻晃动着，“要吃饭了，怎么还出门这么久。”
像天使一样。
孟期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随手把药店的袋子放在玄关上，脱力地往椅子上一坐。莫荨看了一眼袋子上药店的商标，马上语气就变了，漂亮的眉毛拧了起来，“是身体不舒服吗？”一面打开了袋子，看了里面的东西又全是外伤消毒的。
孟期一言不发地靠着椅背，手臂发麻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退，肩膀控制不住地发着抖。莫荨把想说的话一时噎了回去。
你还好吗。
可以让我稍微走近你一点点吗。
哪怕过程如同剥洋葱一般，会刺得人眼泪直流也好，我只是想靠近你。
“谢谢你，我之前也没想到家里要准备这些，要做饭偶尔还是会受伤的......”顾左右而言他已经是莫荨能想到的最不冒犯的解决方案了。
孟期涣散的眼神恢复了一点神采，摇了摇头，有些虚弱地转过脖子望着莫荨。
“该我谢谢你呢。”
桌上放着两盘牛肉洋葱炒饭，都是新买的盘子，给普通的炒饭平添了几分精致。莫荨拉开椅子在孟期对面坐下，率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饭放进嘴里，“我先吃为敬了，不用客气！”
孟期也颤抖着手握着勺子，看了半天才吃进去一小口。炒过的洋葱脆脆甜甜的，清新感很好地中和了炒饭的油腻。
莫荨还在大口大口的专心吃着饭，看孟期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放下勺子，“味道不好吗？”
孟期很想摆出一个笑容让莫荨放心，大脑努力地发了一百次命令也没法把脸颊肌肉调动起来，只能颤抖着扯出一个扭曲的表情。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帮助你，日后你帮助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莫荨看得出来孟期心里有事，又实在不敢像之前一样直接问。
我可以依赖你吗？只是一点点。
求你依赖我吧，哪怕一点点也好。
“你什么都不说，我以后都不好意思找你求助啦。”
孟期没有反应。
“我知道你身体不好，是不是经常要吃药？”
“每天都吃得很少，不用想也知道身子肯定很弱。”
“你要是吃了我的饭能多活两年，也算我积德了。”
莫荨快要说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孟期为什么把那扇门又关上了，隔着一层薄薄的冷硬的门板，什么都看不见。
求你不要否定我的价值。
孟期终于说话了，她感觉嗓子不是自己的，发紧的喉咙挤出来的声音好陌生。
“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莫荨强压住自己心里要冒火的冲动。麻烦？搞半天你啥都不说就是怕给我添麻烦？你是日本人吗一点点事就要私密马赛？那你有没有觉得让我一直猜你的心思更麻烦？
但是她没有说出口。
她理解了孟期的“害怕”。
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洋葱紫红色的外皮剥掉之后，辛辣的气体就会释放出来。
留下的都是甜甜的白色的心。
莫荨起身走到孟期旁边，附在她耳朵边上，呵出的水汽给金属耳钉蒙了一点雾。
“人类社会就是靠相互麻烦才能继续下去的。”
所以请不要把我拒之门外。
孟期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把头往旁边一靠，伏在莫荨的手臂里，身体一抽一抽的。
莫荨感受到湿湿热热的东西穿过了衣服，传到了她的皮肤上。
对于某些人来说心要接近，需要割肉剐皮一般的决心。
还好孟期比较勇敢，她也比较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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