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刚过去 ,初春的太阳柔和 ,天涯堂各个院子都淌在阳光里,里面传来阵阵响亮的说书声 。
“百姓们有所不知 ,康朝那天玄帝乃是无知小儿!怎可带领康朝恢复往日繁荣 ?他……”
一个挎着帆布小包,戴着圆框黑眼镜的男学生突然狂奔进正堂 ,谨慎地看向桌子后面 ,扶着腰喘着气:“老板!来活了,门口候着呢 。”
说书声被这急促的传报声截停,戛然而止。
“哎呦曾老可别念叨了,念叨几百回这个故事了,嘴皮都怕秃噜了 。”男学生一手叉腰,一手用捆成一团的资料无奈指着站在桌上激动讲书的曾老。
“那你也不要整天背着你那个破布包到处窜嘛,哼。” 曾老冷哼一声表达自己的不屑 ,从桌上跳下来 ,狠狠揉了一把男学生的头 ,然后才满意地转身进了后院 。
顾涯靠在躺椅后假寐 ,长腿交叠放在桌上 ,懒懒地睁开了双眼。
正堂大院儿里晒了几床被子 ,他懒洋洋地晃了晃交叠的长腿,被子上的阳光碎成金箔,落了他一身。
这是舒服的一天 ,所以,乔东东语气格外小心谨慎,怕打搅了老板的兴致,指不定又让自己去打扫东大院呢。
想起又脏又乱,蟑螂虫子到处爬的东大院,乔东东越发谨慎地看着顾涯。
也许是今天天气好的缘故,顾涯心情还不错,他半侧脸吞没在阳光中 ,立挺的五官在脸侧投下阴影 ,帅的犯规 。
他眯了眯眼,院内花香飘进,很是好闻。
他再次往躺椅后靠去,出声询问 :“简述一下情况。”
乔东东道:“那司机说他们是一户开发商,要开发一块城郊地建酒店,但是经灵师算了几象,发现那儿块儿有刺儿头 。”
刺儿头,是通墓官常用的一个专业术语,意思是需要疏通怨气的墓。
“算卦吧,速战速决。”顾涯好似不在意那般,又闭上了眼 ,抬手让乔东东去拿家伙事儿了 。
乔东东点头,然后一路小跑到西大院取出了一包东西,然后又小跑回到正堂大院 ,进了堂屋 。
那是包很陈旧的东西 ,包括包东西的布袋都极具年代感 。
而这个包东西的布袋也并非布袋 ,而是一张卦图 ,上面用行书草草写着“天象卦图 ”,里面还装了十几枚刻着七星的铜钱 ,还有几张牌。
天象卦图共有东,西,南,北,阴土上,厚土底,玄金下七个方位 ,前四个方位其实指代的是天气情况 ,后面三个才是真正的方位 。而布包里的那几张牌看上去也很奇特,上面都画着一些玄幻的图案。
这些卦象恰恰指代的就是这次任务是否占天时,地利,人和 。
乔东东将天象卦图铺在地上,然后又将那几张牌也摆在不同的方位 。
他先蘸了点香灰水,点了点鼻尖,然后手掌贴在心口,这是在向祖师爷问好并祈祷。
通墓官祖师爷,温无痕。
这是每一个通墓官在算卦之前都会先做的步骤 ,是对祖师爷的敬重,当然有一个例外的人,是不会做这个步骤的 。
就是顾大通墓官。
“东,阴土上 ,冥卜上尾牌恶灵……”看到这个卦象,乔东东不由得一惊,嘴巴微张,眼神里满是惊疑不定 ,手里的铜钱抖落于地。
顾涯闻言也睁开了眼 ,眉心微蹙着 ,望向摆在地上的卦图。
东位,指今日天气适宜 ,这倒是没什么。
而阴土上加冥卜上尾牌恶灵的卦意就不大好了。
此行大凶 ,预示: 此墓主生前乃穷凶极恶之辈 ,怨念与世间所积凶障极重,且同行者心思多变 ,不易合作 ,易有后顾之忧 ,腹背受敌,应谨谨慎酌。
顾涯皱着眉头询问道:“这开发商什么来头 ?想带人通墓吗 ?”
他这么问的原因,是因为天涯堂的通墓官一般出任务,同行者都是自己人 ,并不存在有后顾之忧这一说,平日里出任务算出来的卦象,人和就是天涯堂最大的底气 。
乔东东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但是他出声提醒:“老板,那开发商还在门口等着呢 。”
“就这卦象来看 ,这任务怕是接不得,我不能把天涯堂里的人的性命随随便便交给别人 。”最后他神色有些疑惑:“什么来头的人 ?这种卦象,如今在事的通墓官们,也近十年没有算出过了。 ”
他盘了盘手上那串木佛珠,思索无果,叹了口气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活动了几下手臂 :“走吧,去会会这位开发商 。”
顾涯揪着乔东东的后领,迈着长腿 ,走出了正堂,向天涯堂外走去 。
天涯堂外停了一辆黑车,窗户是单面镜,并且里面都遮的严严实实的,不让光透进里面去 ,只有后座一个窗户稍稍的打开了一条细细的窗缝 ,从窗缝里可以隐约透出一个清瘦白皙的下颌。
这个人的指节一下一下敲打着车窗,这声音并不令人烦躁,反倒是有种奇异的放松 。
前头开车的人有些担忧地回头问道 :“温总,他不会算到了凶卦就不出来了吧 ?”
后座的人轻轻笑了一下 ,温声道:“他不会的。”在黑暗中,他的肤色极白,像是一块到发光的脂玉,眼底透出笑意 :“这样不合规矩。”
他的手指还是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车窗 ,前头开车的人此时却觉得,这声音好像从刚刚的放松音,转变成了一种势在必得的预告 。
这声音在说 ,他一定会来 。
顾涯像是揪着小鸡仔似的把乔东东拎到了门边 :“在这等着 ,等会儿要你赶人的时候 ,往上冲。”
乔东东连忙抓住他的手臂 ,眼神里满是哀求 :“不行啊,老板 !那司机可凶了,脸上那么长一个大疤呢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大概有五指长。
“万一这户开发商是几个大肚便便,五大三粗的暴发户怎么办?我会被打死的 !”乔东东瑟缩道。
顾涯无情松开了他 :“那你现在可以开始写遗书了 。”说完,他朝黑车走去。
啧,还真像个什么帮派似的,整的这么严实 ,顾涯走近了黑车 ,然后敲了敲车后座那半开不开的窗户 。
车里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 。
后座的人见他来了,也并没有把窗户打开 ,而是温声问好:“久仰大名,顾大通墓官。”
其实有很多的人都喊过这个称呼 ,但顾涯听到这个缓轻的声音这么喊自己,第一反应不是厚脸皮的接受 ,而是有些不适从 。
有种长辈在夸自己的感觉 。
他懒得去深想这种奇异的感觉 ,内心不禁疑惑道 :大肚便便,五大三粗的暴发户的声音真的是像这样的吗 ?
他面上保持着三分礼貌的微笑 :“这位开发商先生,您好。”透过那条窗缝,他看到了那白皙的下颌,只一眼,他就确定,这人和什么帮派暴发户不一样。
或者说,根本不是。
“想必顾大通墓官已经算过卦了吧?会难办吗?”后座的那个人温声问道 。
顾涯笑了笑 :“卦象平稳,无凶无吉,开发商先生,劳您挂心了 。”
前排开车的人倏然回头 ,眼神中带着惊疑。
后座的人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试探 ,只轻轻笑了笑:“顾先生不必怀疑,早年家父也是东街那儿的通墓官,继承了点皮毛功夫 ,这块地是家父指名要的,按照他的意思 ,我得亲自下去看看 。”
顾涯面上依旧是礼貌的微笑:“先生言重,这是哪儿的话,我没有怀疑。 ”
“温牧,这是家父名,也许你听过的 。”那人不再侧着脸,将脸转过,一双含着温情的眼睛正视着顾涯。
那眼尾微微上挑 ,盛满了温情 。
顾涯看到,他的左耳上挂着一只白玉孔雀羽耳坠。
这开发商既然这么说了,就是乐意让他们去查验身份的意思 。
顾涯散漫笑道:“原来如此,那好,聪明人不说废话 。”
“此卦大凶,我不可能带着天涯堂的人去冒险 ,请开发商另择其人吧。”顾涯直截了当道。
那人也不急着劝,温和地说道 :“是顾虑人和吗?请放心,我不会把心思用到你们身上,而且……”那人垂眼笑着,从车座一侧拿出了一把画着寒梅,带着白色扇穗的折扇轻轻把玩着:“ 如果我说,此行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呢 ?”
顾涯眯了眯眼 ,并没有回答 。
“你在找穗石是吗?我有。”这位开发商先生缓缓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
顾涯瞳孔微缩,呼吸不由得稍放急促。
穗石!他从去年年初就开始寻找的东西 ,可是几经周折,一点消息也没有。
现在看来,自己找不到穗石,和这个人貌似脱不了干系,估计从早开始就有打算 。
他内心反复斟酌 ,静了片刻,斩钉截铁道 :“好,可以。”
“不过嘛……”
他停顿着,随后用带着恶趣的笑容逼近车窗:“原来开发商先生这么早就开始了解我了 ,早有预谋啊 ,把车窗拉开 ,让我见识见识开发商先生的伟貌吧?挡着脸求人办事 ,这不合规矩吧 ?”
在他看到这些车窗遮的这么严实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人要么见不得光,要么是想要刻意掩饰自己,这么说话倒不是真的想让他打开窗子,纯纯气人 。
他讨厌别人偷偷调查自己,而且知道自己所欲并以此为由要求自己做事,像是命脉被人紧紧攥住了 。
在他说完之后,车内的人静了许久,顾涯也没耐心等他回复,轻哼一声,低头准备继续沟通后续事项 。
这时,车窗缓缓降下了 ,露出一张好看到不像话的脸。
五官秾丽,精雕细琢,皮肤白的透明。
很有冲击力的长相,可他的穿着却是以素白为主,增添了亲和力 。
他弯了眼,将手伸出车外 ,他穿着白色的,类似于新中式的衣服,袖口处绣了一片玉兰 :“温迹,见过顾大通墓官。”
顾涯一时有些怔愣地看着他。
他觉得内心有些不适,太熟悉了,这个人给自己一种特别熟悉又特别危险的感觉 ,具体在哪方面,他也不清楚。
但绝对是和五大三粗暴发户没关系了,像个小白脸总裁 。
他的手指是病态的苍白 ,修长清瘦,极具线条感 。
顾涯看着他的手 ,突然觉得,这个画面熟悉极了 ,这种反复的,诡异的熟悉感,令自己感到有一丝不安。
他伸出手,也笑了笑 :“不敢当,我是顾涯。”
初春天气早已回暖,这人的手心微凉。
两人轻轻握了握 ,各自收了回去。
“我有一个要求 。”顾涯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温迹左耳侧的耳坠。
“你尽管提就好了 。”他好像一直都在温和笑着,看上去没什么攻击性,只垂眼把玩着折扇 。
顾涯顿了顿 :“此行只有我会陪同你和你的人去通墓,不会有任何天涯堂的人随同 。”
顾涯很清楚这次的任务到底有多凶险,接下这单纯属是因为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不能牵扯到天涯堂的其他人 。
温迹微微咳嗽,合上折扇,轻抬起眼 :“成交。”
下墓时间定在三天后 ,到时候温迹的车会来天涯堂接顾涯。
黑车缓缓驶离了天涯堂,顾涯神色不明地看着车尾 。
他转身进了天涯堂,结果见乔东东抱着一个鸡毛掸子躲在门后,警惕地看着自己。
“干什么呢臭布包?准备谋杀老板啊 ?”顾涯拧了拧他的耳朵 。
乔东东挣扎着喊 :“疼疼疼,哎呦,不是老板你让我在这守着吗 ?”
“我是让你准备冲出去赶人,你赶了吗?人都走了 。”
乔东东揉着耳朵 :“哎呦,我这不是看到你们谈的挺开心的嘛 。”
“开心个屁 ,你老板来活了 。”顾涯冷笑道。
“啊?老板你疯了!明明刚还说不接呢,那我去多买点婆金符备着 ,遗书要先写着吗 ?”乔东东紧张道。
“啧,是我一个人去,写什么遗书?不至于 。”
“啊?”乔东东更疑惑了 ,他脱口问道:“为什么啊?”
顾涯散慢一笑,找穗石的事他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现在也不愿意把理由说出来 ,随意解释道:“我喜欢他的耳坠,看上去贵。”
随后也不再说别的,转身进了正堂。
乔东东:“……什么玩意儿?”
黑车已经驶出了一段距离 ,温迹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来往的行人 。
“唉,还是这么聪明 ,那股子劲儿一点没变,难搞哦 ……”前面开车的人苦笑道 。
温迹想到刚刚那个站在车窗前恶趣味的人,有些好笑道 :“是啊,不,合,规,矩。”
“宝叔,过几天你下墓吗 ?”后座的人放下折扇,抬眼看向前座轻声问道 。
宝叔看着前方拥挤的路况,叹了口气,看着后视镜里温迹的脸,笑着说道 :“去,去见见主子的墓。”
许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温迹的思绪有些飘离 。
还是太久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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