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温迹起榻后下了楼。
他端坐在茶桌上 ,半阖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喝着茶,听着台上情绪激昂饱满的说书先生讲着京中趣事 。
似是凝神,又似分神
有人掀帘入了店。
这人脚步声如铁牛般沉重 ,高大健硕的身躯遮住了大半晨阳,引得周围人的目光向他望去 ,他抬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脸上的刀疤和腰间的一枚玉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
他走上前去,单膝跪地低声道 :“温总。”
温迹只微偏了头,依旧是刚才那副神态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茶杯杯沿。
“恐人多耳杂。”宝叔低声示意。
温迹点了点头,不仅不慢地把最后一口茶喝完 ,微微动了动手指 ,指向梯口,宝叔会意,轻扶着他站起来 ,二人起身朝楼上走去 。
而坐在那里的一些客人,却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惊叹 。
“若我未看错 ,那人身上戴的那枚青玉玉佩是……”
“朝廷命官所饰!”
“那上面的图案是卢师堂,其身份必然显赫。”
两个富家子弟静了片刻,想到刚刚坐在那里垂眸听戏,身着朴素白衣的人,还有那位命官尊敬的模样。
他们惊疑不定地看向对方 。
两人不约而同:
“那人什么来头 ……”
温迹引着宝叔入了客房,二人屈坐桌前 ,他不紧不慢地先砌了壶茶 ,宝叔似是早已习惯了,也并不急于叙事,而是先等这壶茶泡好了 ,浸润了口舌 ,才缓缓开口 。
“小子确实走了 ,往河西去的。”
温迹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低着头发出两声轻咳 ,偏头时,孔雀耳坠上的白玉在阳光下反射这清透的光 ,他喝了口茶 :“你我早知结果。”
宝叔重重叹了口气 :“总说人会变的 ,一千年了 ,他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他摸着脸上的刀疤 ,神情有些恍惚:“连那身装扮,也好似始终如一 。”
温迹终于弯着眼,嘴角有了些许弧度 ,他笑道:“贵家之气难掩啊。”
他又咳了两声 ,精致清秀的眉眼微皱 ,一手放下茶杯 ,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条。
宝叔只瞄了一眼,就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
这个带着独家风味,潇洒不羁的狗爬字体 ,除了顾先生,还有其他人能够写的出来吗 ?
“这是中文吗?乱七八糟的看不懂…”宝书因为着纸条上那短短一句话陷入了烦恼 。
温迹神情自然 :“很通俗易懂啊 。”他笑着,轻轻地从宝叔手中接过那张纸条 ,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 ,逐字指着念给宝叔听 。
“你、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别、打、脸,请、少、管、我。”
纸条后面用简笔画画了一个小人骑着马,然后上面有着四个更丑的小字 。
“浪、迹、天、涯。”
“就料到他没那么容易听咱的话 ,他有他自己的主意 ,不需要别人来替他拿定主意 。”宝叔低头看着那张被墨浸染的纸条 ,忍不住道:“真是的,看他这副大逆不道的模样 ,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去了,一声不吭地跑了 。”
温迹点了点头:“这样很好,他永远不会受别人的要挟 。”他又喝了一口茶 ,随后勾唇玩味地笑了笑 。
“除了我。”
温迹回答着宝叔之前的问题 :“河西那里是经商大地 ,原故事中柳恺就是去往河西的做生意的,姑且可以猜测 ,他想为王亮留的后路 ,是经商。 ”
宝叔即刻反应过来 ,下意识赞道:“这条后路留的可以 ,王亮在乱世还能借此活命。”
“但是要说服他也不容易。”宝叔联想到王亮在敏感时期还敢写下《叹国书 》,可见其内里的倔强。
“必须需要一个庞大而兼顾全局策略 ,不能断了自己和王亮的联系 ,又要自己发家,他这条路,也不好走 。”
虽然但是,宝叔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怀疑 。
“这小子怎么经商?拿自己的字画上街卖来招笑?”
温迹哭笑不得:“您真是……”
“他既然有把握,那大抵也是有了打算 。 ”
“要合理利用自己在墓怨中的身份 ,可别忘了,他现在可是……”他斟酌着用词 。
“穿金戴银的吉娃娃 。”
宝叔:“……”
“他身上那些东西确实值钱…啧小子也是聪明 。”宝叔扶额无奈道。
温迹点了点头 。
选择利用自己身上仅有的东西去创造一条路 ,通墓官在墓中 ,永远都是从无到有创造奇迹 。
“在墓怨中的我们,是为了顺应剧情而出现的人物 ,就像是话本里路过无关紧要的行人,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路人甲。”
“我们只能通过外表来确定自己模糊的身份 ,因为在墓中,不会给予我们身边一切人际关系和物质帮助,可以理解为小说里的路人甲 ,作者不会去描写路人甲身边的一切 ,在墓怨中同理,只不过落实到了我们身上 。”
“我们什么也没有 。”
温迹说完,宝叔唏嘘道:“世人皆以为成为通墓官,看的是特有的天赋…有了这天赋就可傲视旁人,庆幸不已 。”
他沉重叹着气,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市:“殊不知,若是没有勇气,又怎可称为通墓官? 要知道,如果没有成功通开墓怨,通墓官会来回被墓怨洗刷,最后灰飞烟灭…何来庆幸!”
温迹细品着茶:“职责罢了。”
通墓官是职责,是使命 ,从来不是一个人在口中炫耀的谈资 ,但就仅是这个身份,这个名号 ,所需要承担的东西,就已经无可计量了 。
“那接下来我们…”
“去参加殿试 。”温迹打开放置在席侧的一个包袱 ,里面是属于他的浮票和识任官印结。(注①)
“那还需要我……”
“不必。”温迹道。“本来想要您帮忙,是给顾涯走走后门 ,现在不必了 。”
宝叔看着他,恍然大悟 。
温迹笑得柔和 : “记得在王亮那里做一些思想工作 ,帮吉娃娃一把。”
宝叔笑了笑。
————
王亮卯时就起来了,他坐在柔软的床榻上,神色有些憔悴不安。
清晨的阳光沿着窗户撒向屋内,喷洒的温热不仅落在人的肌肤上 ,也将桌上的纸张烤得微烫 。
那是顾先生怕他看不懂,特地找店家誊抄过的一封信,内容同样不长。
但……
“王兄,昨日才相见,今日却已准备告别 !”
“切记不必退房!这三日需好好休整,为殿试做准备。我顾某自知己非读书成才之人 !一夜苦思,决定今去往河西另谋出路,你与我极为投缘 ,我见你骨骼清奇有成才之相,日后若有意,可与我一同经商,所以房费顾某垫了 !日后记得还!”——顾天涯
“话都没说几句,何来投缘啊 …天涯兄果真仗义之士 ,将我的窘迫放在了眼里 ,经商前还替我垫了房费 ……”
王亮虽有些不安,但内心大受感动 ,捧着那张微烫的纸来回看,眼眶微红 。
太阳慢慢地升起来了 ,阳光由斜射桌面,投射至房门。
时候不早了 。
王亮放下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自己的包袱中。
他看着桌上整摞整摞的书 ,从满满的诗词赋论中翻出了《卢师论》,露出一个憧憬的微笑 ,又开始翻阅那发黄发皱的页面 。
————
寅时,顾添未眠 。
他静悄悄地坐在夜色之中,抬眸望向窗外 ,夜晚很暗 ,四处都没有灯火 。
唯独自己这间客栈门前,亮着这么几处灯火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个高大立挺的少年身影。
他蜷着一条腿坐在一辆运送稻草的平板马车上,手里提着的油灯发出明亮的光芒 ,澄黄的光打在他的脸上 。
他在弯着眼笑。
夜色中是他和店家几人的低语 ,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客官” “誊抄”“拜托”几词。
平板马车缓缓驶离了 ,少年人坐在上面,靠着稻草 ,悠闲地向后摆了摆手离开了。
这人半夜怎么跑了 ?不参加殿试了吗 ?
顾添看着马车离去的痕迹 ,不知怎的,想到了顾四。
他摇着头笑了笑,又低头继续整理自己的卷宗 。
一阵夜风吹来,将一张沾染了墨渍的纸吹落在地 ,墨水晕染了大半 ,模糊一看,堪堪到一个“迹”字上停住。
再仔细一看,原来满张纸上都是“迹”和“论”字。
月光洒在一本崭新的《卢师论》上。
顾添捡起这张纸 ,垂眸仔细看了看 。
他无故的,支着下巴 ,勾唇笑了笑 。
————
店家在接到这位看上去钱多到几辈子花不完的大少爷的要求时,疑惑,尊重,但不理解 。
“有劳您了 ,您先看看这个怎么样 。”顾涯笑着向店家递过去一张纸 ,那纸上的墨迹还未干 。
店家见他有礼貌,也回以微笑 ,接过了那张纸,笑容瞬间消失 。
“这……是什么关于祭祀的图案吗 ?”
“……”
顾涯原本笑着的脸变得僵硬 。
“这是我写的信,什么祭祀图案……”
店家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
顾涯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那我说您写,帮我誊抄一遍 !等会儿连着那辆马车和买的干粮……”他指向门外 。
“包括那个书生的房费 ,等会儿一同给您把银两结了。 ”
店家笑容又回来了 ,看到了他手上除去那封信以外的第二张纸 ,是比信要小的一张纸条 ,殷勤地问道 :“这张略小的需要誊抄吗 ?”
顾涯仔细思考了0.03秒 。
“不用,这张写的漂亮,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
店家:“?”
笑容又消失了 。
原本早些时刻,院子外还会传来响亮的狗吠声 ,但是现在特别安静,安静到只剩下夜晚的蝉鸣 。
没错,因为“阿喵”为了控诉不公,抵抗命运吠了半天 ,现在终于停止了无休止但没效果的吼叫 。
因为他饿了 。
从一开始可怜巴巴地叫,到现在饿到瘫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
店家在送别了顾涯之后,终于注意到了 “阿喵”,出于于心不忍,端了盆剩骨剩肉 ,放到了“阿喵”面前 。
可惜此时的“阿喵”已经睡过去了 。
注①:这两样东西是古代用来认证考身份的文件。 (可以理解为现在的准考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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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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