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天凉,霏霏细雪,今年的冬日尤其冷,这样的雪断断续续下了也有几日了。
原是个赏雪的好时候,倚在榻旁,一杯热茶,静静赏雪落,然宣室宫那边却是灯火通明,宫人们极有秩序地忙进忙出,虽脚步声嘈杂,但始终未闻人声。
宫里的人都瞧得明白着呢,今日一早宁国的那位皇子就被接进了宫,连皇帝都未曾拜过,直接用镶金的轿子送进了云起宫,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一箱子一箱子往里送,一整天都没断过,足以见皇帝用意。
大家都知道,宫里又来了一位得罪不起的主子,皇帝所为,到底有一半是做他们看,但其实他们对此并无什么兴趣,他们更想看的是温德宫里的那位“承欢公子”,如今是急得跳脚呢,还是无动于衷?
甚至有小宫女以此为赌,赌承欢公子会在几天之后去“拜访”云起宫那位新主子,毕竟承欢公子在宫里的名声……真是不大好。
只能意会,不可言说。
梁帝殊易在云起宫前下了轿子,还未走近,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噼啪声,看来刚送进去的古瓶也没能幸免于难,不过殊易也不恼,反而轻笑着听屋内的人怒骂:“谁要他这些东西!滚!都给我滚出去!”
“他就这么闹了一天?”殊易忽然问道,话中并无不满之意。
谢全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仆劝过,可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砸了出来……”
“果然脾气倔得很。”殊易无声笑了,抬脚踏进云起宫,屋外的宦官见势连忙跪拜,也不忘扯着嗓子让声音传到屋里:“参——见——皇——上——”
门里的咒骂声戛然而止,殊易径直走进屋子,看到的是宁卿如双手举着六方瓶,面如纸灰。撩起长袍坐下,戏谑地看着宁卿如道:“砸地上,不过几千纹银,砸这里,可就要用命赔了。”
说着,殊易指了指自己的头。
宁卿如倒真想过一瓶子砸死他,但殊易身上明晃晃的龙袍到底刺痛了眼睛,想起父皇和宁国的百姓,愣愣地把瓶子放在了桌上,眼神黯淡,嘴唇微启:“你让我死吧。”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初见第一句话便是,你让我死吧。
殊易脸上仍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那这瓶子,砸的该是你父亲。”
看到宁卿如面色更苍凉,也不忍心再用言语刺激他,打了个手势,谢全立即意会带着屋里所有的人退出房间,顺稍着带上了门。
如此,屋内仅二人,一站一坐,站着的依旧脸色苍白,坐着的笑得悠然。
过了许久,忽听宁卿如说:“殊易,你放了我吧。”
殊易摆弄桌上珠子的手一滞,缓缓抬起头来:“普天之下,敢直呼朕名讳的,你宁卿如是第一人。”
宁卿如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瞬的变化,殊易看到怯意,于是笑得深了些:“朕不介意,许你叫。”
宁卿如不觉咬了牙,全身都在发冷,所有的话都哽在咽喉,堵得他心口发疼。自己拿眼前这个人是没有办法的,他倒不惧死,却唯独怕殊易的羞辱,在宁国,父亲的疏远和兄弟的蔑视,他都不曾在乎过,可如今堂堂七尺男儿嫁入他国和亲,竟是连最后的尊严也没了。
殊易拨弄珠子的动作越来越不耐烦,可手上依旧不敢使劲,怕稍一用力,珠子被捏得粉碎,又吓坏了眼前的人。只能扔了珠子,叩了叩桌面,吩咐着:“在外面听你闹得欢,朕来了倒是不闹了,既听话,那给朕倒杯茶吧。”
宁卿如愣了一会,终是拿起了桌上的茶壶,砰地一声砸在了殊易面前。
殊易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端起茶壶倒了半杯,毫无品茶之道一口闷下去,似与旧友交谈的口气: “你可知道承欢?”
承欢?宁卿如身体一颤,一路上他是听过的,宫里的承欢公子,皇帝身边的知心人,据说不仅面容姣好身段极佳,似乎也曾是个读书人,可即便再好,在他宁卿如眼里也不过屈于人下的卑贱之人而已。
承欢承欢……人下承欢?当真不知耻。
殊易扫了眼宁卿如的表情,心下已猜出一二分,淡淡道:“承欢看着骄纵了些,心却是善的,你也别瞧不起他,朕同他晚膳时,是他嘱咐朕千万莫强迫你。”
宁卿如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看到殊易微怒地皱了眉头,自知失态,却不肯轻易低头。
殊易仍是将他当小孩子看,忍不住朝宁卿如招了招手,宁卿如分毫未动,殊易也不再惯着他,直起身握住他的手臂就将人拉到了自己面前,向衣袖内探去,才发现他紧紧握着拳头,硬掰开了,手心里都是汗。
不免声音放柔了些,叹了气道:“你就这么怕朕?有什么可怕的,承欢从来不怕朕。”
宁卿如冷了脸:“莫要拿我和他作比。”
到底是不同的,他宁卿如和那等禁脔是不同的。
殊易也未恼,只握着汗津津的手反复揉搓,宁卿如虽心中作恶却也没敢反抗,道理他懂的,自他住进这里起,生死由殊易裁定。
但仍想守住最后的底线,否则生与死又有何差别。
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殊易攥住了,便不想再松手,见宁卿如乖了些,声音便又温柔了几分:“承欢第一晚苦了些,朕自认亏待了他,故今夜朕不会迫你,你若怕,便算了。”
“果真?”宁卿如眼睛里放了光,自他二人交谈起宁卿如惜字如金,这句竟唯一带了轻松释然。
殊易手上的动作一僵,不快地收了手,站起身缓缓道:“你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宫人,宫人有不尽心便吩咐谢全,这儿不比宁国差,亏待不了你,可你需得记住——”
殊易看着他,单一个眼神都足以让宁卿如如坠冰窖:“朕可以等,但耐心却是没有多少。”
接着,留下宁卿如一人站在屋里全身发颤却又庆幸万分,眼睁睁瞧着殊易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云起宫。
无论怎样,还好。
出了宫门,小雪已停,殊易只觉全身燥热难耐,兴许是很久没有对人这般温柔,差点消磨掉他最后仅存的耐心。几人起轿,谢全高声吩咐:“去温德宫——”
轿头立转,殊易也未言一句反对,谢全走在前面,赶快派人去吩咐温德宫的那位小主子。
殊易坐在轿上,头微微发痛,脑海里不停浮现的都是承欢当年入宫的第一个晚上,稚嫩的脸庞,柔弱的身躯,怯生生地坐在地上抱着双腿,就连看自己一眼也不敢。
那时的他是如何做的,貌似一点不曾怜惜,任承欢怎样挣扎都无用,一夜生生喊破了嗓子,身下都是血,全身到处是青紫的伤,足足养了一个月才能下地走动。
似乎那一夜之后,他就不会再怕了,到如今也会反过来教自己一些床笫之事,在与他共进晚膳后,还捏着自己的肩膀小声劝道:“那位宁公子好歹也是皇子出身,平白无故地当了女儿嫁过来,心里自是别扭,皇上若真喜欢,纵一纵也无妨,莫要第一夜伤了身伤了心,日后更加不好办。”
也是听了他的劝,殊易才久违地多了几分耐心。
想着,轿子已停在了温德宫门口,还未下轿,便看见承欢遥遥地光着脚踏着雪跑过来,连礼都不曾请,便匆忙道:“皇上怎么突然来了?”
眉头间有几分疑惑和忧虑,殊易看得分明,当年十四岁的少年,现今也长成了清秀的成年男子模样,只是比正常人瘦弱些,许是天生骨架偏小的缘故。
一手搂过承欢的腰,不顾怀里人小声的惊呼将他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走进房内才放下来,吩咐底下宫人们伺候穿好鞋袜,莫要着凉。
然承欢却是拦了,让众人退下,依旧光着脚换了殊易最喜的熏香,又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才缓缓道:“可是不顺心?”
殊易皱了眉头,看向他的脚,承欢赶紧笑说:“不碍事,一会也得脱,省得麻烦了。”
“朕也乏了。”殊易站起身,承欢立即意会上前替殊易更衣,亲自侍奉了殊易盥漱。
殊易坐在床上,深深叹了口气:“他的性子若有一半像你,朕也不烦。”
承欢笑说:“各人总有各人的好处,可皇上今夜不该来,免得落人口舌,宫里这么多眼睛看着呢,皇上倒不怕宁公子日子不好过。”
殊易听完,微勾嘴角:“放眼整个宫里,只要你不去找卿如的麻烦,谁敢让他日子不好过?”
“皇上这是责臣善妒?”承欢跪在殊易腿间,像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好像是在笑的:“臣就是善妒,皇上来臣高兴。”
殊易忍不住淡笑着,伸出手揉了揉承欢的头发,扶着他头后的手也不自觉使上了力气:“别人倒也罢了,随你胡闹,但莫去找卿如麻烦,他性子烈,自是与你不同。”
承欢突然愣了,动作也是一滞,却只有一瞬,甚至没让殊易发现,重新卖力地讨好着,心里却是一阵酸楚,好在只是酸着,并不曾痛。
面上依然欣喜着陶醉着,用尽全力去让身前这个人满意,却忘了在他眼里,他和那位宁卿如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可怎么就不一样了?他宁卿如高高在上,却以为他自小就为男人做这种事情吗?
卿如……卿如?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好听得紧。
见承欢一直未答,殊易也不急,只喊了声催促:“承欢——”
承欢知道他催什么,只稍稍退去,用干涸的嗓子笑着打趣:“臣忙着呢……”
说着又要继续,却被殊易攥住了头发,承欢吃痛,怯怯地抬头看了殊易一眼:“皇上可是恼了?皇上吩咐,臣怎敢不从,原也没打算找他麻烦,皇上喜欢的人,臣哪里有那个胆子。”
承欢说得真切,殊易松了手,却还在头后虚放着,手上不觉用了力气,强迫他做着他不太适应的事,殊易也知道,每次做完连着几天嗓子都不大舒服,但今晚殊易心情不佳,却不好发作,即便在自己面前也只是忍耐着,用这样简单的方式,扣住他的头,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撞得他头昏眼花,差点儿忘记了他曾经是谁,现在又是谁。
他记得……他也是有个好名字的,父亲给他的好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不能过审的事情终于做完,承欢站起身就要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却被殊易拦了:“朕乏了,今日就睡了吧。”
承欢愣愣地看了殊易一会,才又跪下去,帮殊易清理好,待他躺好方钻进被子里,原是并排躺着的,但没过一会承欢就蹭啊蹭进了殊易的怀里,殊易也习惯,顺手抱了他,轻声道:“明日找御医开几副房子,别像从前耗着,一月半月才能好。”
承欢轻轻应了,头埋在殊易怀里,哑着嗓子道:“他叫卿如吗?”
殊易没应,承欢也不会自讨没趣地问第二遍。
灯火已熄,殊易抱着他,传递怀中最滚烫的温度,但听着那呼吸声却是极其陌生的,承欢知道,殊易向来就不是他的,即便宁卿如不来,也不会是他的。
他原也有个好名字的,只是不曾言说,殊易亦不知,可他不敢忘,不能忘,担心有一天连他都忘了,天下再无人记得他的名字,他便永远,都是世人口中的“承欢公子”。
他记得的,深深记得的。
沈言之,沈家言之,父亲取给他的。
沈言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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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沈家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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