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于卯时出了城,天光微现,像一条黑龙蔓延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沈弃微和钟太医立于城墙上目送军队离开。
钟太医奈不住寒掩拳轻咳几声,感慨道:“天灾**,太傅身负皇命几经颠簸,此去归期渺渺啊。”
沈弃微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呼出一口白气坚信道:“太傅说春末可归。”
钟溪明不信,笑一声说:“陈太傅哄人的话只对殿下讲。”
沈弃微只笑笑,不说话。
太傅走了,钟溪明得进宫当骡子转,他想起下山时跟在最后的两个身影,不解地问:“殿下难得下山,怎么还将二位公子带来了?”
军队已经消失不见,沈弃微慢慢走下城墙说:“我怕下山一趟回去,院里他们比我还熟。”
钟太医迟疑半晌,说:“……这到也对,只是不太妥当,容易落下话柄。”
沈弃微浑然不怕,说:“李大人将人硬塞我这处更不妥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①,名声什么我早就不在乎了。”
“佞臣毁殿下名誉,臣与太傅何不痛心。”钟溪明惋惜地说。
沈弃微却颔首,眸中尽是漠然,晨间的风很冷,他送钟溪明上了马车,沈弃微伫立在凌乱的风中,温文却坚毅地说:“玉碎不改其白,竹焚不毁其节。②”
“你们师生……”钟溪明笑笑摇头,“宫中琐事迫在眉睫,臣先走一步了。”
“嗯。”
沈弃微目送钟溪明远去,回头走向马车。
“主子待会往哪去?”裴明川掀开帘子,扶沈弃微上去。
“先去朱雀大街。”沈弃微摘下斗篷,睥睨一眼远旁的萧御修,低声说:“让温其均另备一辆马车,将人在二三当铺看住了。”
“是。“
二三当铺在临风山脚下,是上山的必经之处,地方偏,少有人来。里面加上瘸腿的掌柜十八人,并称“十八禁卫”,都一副市井打扮,只有沈弃微下山时,几人便衣跟随。
而朱雀大街从锦阳城门,直贯宫门朱雀门,是城中最繁荣的地段,两旁设有官道,世家公子最喜欢到这条街上打马耍威风。
滚轮声中带着马车外清脆的摇铃声,外边小贩扯着嗓子揽客,声音随着车轮滚动拉远。
裴明川坐在外边驱马,路上刚扫雪不久,正结着薄冰,怕马蹄打滑不敢走快了。
身边还有十八禁卫中的杜章,和温其均同岁,十七八的样子。
“还没到年三十怎么就这么多人。”杜章抱剑靠着车壁,望着前面人群涌动,没忍住抱怨。
裴明川拉紧缰绳,说:“都出来备年货了,到了年三十,道上反而没这么多人。”
“年三十回家吃饺子。”杜章到底还是个孩子,咧嘴对裴明川炫耀“我祖母和我姐都等着我呢。”
裴明川不羡慕,刚想回话。
“明川。”马车内沈弃微喊他。
“属下在。”裴明川马上回。
杜章不等裴明川给他使眼色,顺溜的替上裴明川的位置驱马。
裴明川钻进马车里,座上的沈弃微面带疲惫,两指夹着一张折好的黄纸,说:“往年都是你跟着我,今年你照着上面写的去办置。”
裴明川打开一看,是今年殿下给弟兄们备的年礼单。他看着已经侧头阖眸的沈弃微,担忧的说:“主子若是身体不适,属下先送您回二三当铺歇会,马车上颠簸睡不好,还容易受寒。”
沈弃微半开眼皮,看一眼裴明川后,将斗篷的毛领扣到头上,继续闭目说:“只是突然乏了,等办完这些,差不多得去观山巷拿琵琶,那老翁怪得很,平常都找不着人。”
裴明川哑了须臾,说:“是,属下这就去办。”
殿下要亲自下山取琵琶,为得就是办置兄弟们的年礼。
裴明川刚钻出个头,杜章就焦急地问:“主子怎了?要回去吗?”
裴明川吓了一跳,说:“你小子敢偷听。”
“别!我这担心!”杜章慌神,将绳子扯得死紧,拉停马匹,为自己辩解。
“不用回去,主子在歇息。将马车就近停好等我回来。”裴明川跳下马车,举起指间的纸张晃晃,说:“走了。”
杜章的好奇心被勾起来,朝裴明川说:“等会!那是什么?”
裴明川钓着杜章不说,转身融进人群里。
杜章嘟嚷着小气。
***
冬日天暗得快,夜里飘起细雪,马车上的杜章扣着草笠,裴明川静静地驱着马。
琵琶没拿到,老翁超了时限,琴头的镶嵌还错了,白跑一趟的沈弃微没有半点怒色,与围炉老翁吃了几杯温酒,再次约好期限后才走。
借着光,远望着二三当铺外好似一群人扭打在一起。
杜章倏忽立起身处于戒备状态,他看了一眼裴明川,平常大小巡查都不会来这里,今日竟然还敢有人来闹事。
杜章跳下马车说:“我先去看看!”
随着靠近,争吵的声音逐渐清晰。
“陈公子!小的是真做不了主,你这四十万两的死当,还得等我们大掌柜回来商量!”
说话之人正是瘸腿的掌柜邹戒,他扯着笑对身前跨刀的醉汉好言好语,身后是一群禁卫。
“你他妈什么破店,连个四十万两的死当都得商量!老子缺钱!现在就得当!不然你们以后别想开张!”
杜章看清人,紧了紧手中的剑,得到禁卫示意的眼神后,悄悄将剑卸下丢到一旁的雪里。
那他妈是陈家庶子陈乔啸,好说也是个都尉,难怪都赤手空拳,就连邹戒也在中间好言相劝。
要是和南北军扯上过节,以后日子就得和搅屎一样。
“好说好说……”邹戒瞥见不远处裴明川将马车停下,赔笑着拿着地契说:“大掌柜来了,小的去问问,陈公子稍等。”
邹戒转身换了副憎恨的模样,暗啐一口。
沈弃微下了马车,一身长袍,拢着狐毛大氅,裴明川在一侧为他撑伞,伞檐遮住了面,遥看似玉树临风前。
“这是怎么了。”沈弃微淡淡开口。
“殿下。”邹戒行礼,起身展开地契给沈弃微说:“陈家庶子拿陈家老宅来死当,开口就要四十万两,那牌匾是先帝亲提的,属下之前去看过,院子其实好,不比御邸差,但是四十万两,简直狮子大开口。况且四大家的东西不能轻易收,谁知道这后面会不会引火上身。”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陈家不至于落魄至此。”沈弃微拿过地契一看,黄纸黑墨,真真切切的陈家地契。
邹戒说:“陈家家母是出了名的悍虎,不准陈御史纳妾,所以陈家一脉子丁稀少,左防右防防不住家里丫鬟,家中嫡子死得早,所以就留下了庶子,后面陈御史在天理寺被打成残废,没几日就死了,陈夫人殉情。陈家只留下个烂泥巴扶不上墙的庶子,整日泡在花楼里,几年来家底都被挥霍空了。”
沈弃微听着,将地契还回去,说:“陈砖旧瓦先收了,三十万两,多了就不要。”
“是。”
邹戒走后,裴明川陪着沈弃微进当铺,收伞说:“四大家紧密相连,陈乔啸好歹在禁军里混口皇粮,他与张家嫡子张崇松交好,张崇松之前又是李大人的学生,因品性拙劣被逐出师,他没有陈乔啸幸运,只能在天理寺做个看押小卒。能当老宅,想必是真走上绝路了。”
“李大人不是只有一个学生叫宋自远吗?他……”沈弃微话还没说完,一眼瞥到里面的闷声坐着的萧御修。
萧御修脸上挨了拳,身上又滚了一身雪,一副被恶打的模样。
这里面没谁敢这么打他,除非外边那只疯狗。
后边掀帘进来的裴明川一怔,回头瞧眼外边的人不语。
沈弃微吩咐裴明川给他换个手炉,人走后,沈弃微明知故问:“萧公子这是遭了谁的打?下手这么狠。”
萧御修脸上涨痛,本来平白挨了打心里就不痛快,见了脱不了干系的沈弃微,心里更不痛快。
他舔着齿间的锈味,偏头说:“没事。”
“这可不行。”沈弃微摇了摇头,顿了片刻说:“外人瞧见了还以为我薄待了你。”
萧御修想了少顷,抬头盯着人畜无害的沈弃微,盯得人发慌。
沈弃微反而不恼,任他盯着,歪头等萧御修回话。
不巧裴明川来了,带着在楼上软禁一日的霍泛,打破这逐渐冷峻的气氛。
“外边下雪,属下带几个弟兄护送主子上山。”
沈弃微接过手炉,说:“好。”
***
一路寂静,萧御修替代了裴明川的位置,在沈弃微身后侧撑伞,二人走最前面,与裴明川等人隔了一段距离。
萧御修望着下边灯火葳蕤的锦阳城,泼墨的夜色被染成一半暖色,宫门上的楼台照着灯光鎏金一色,凡人瞧见只能长叹一声天上宫阙。
繁荣二字来形容锦阳城,实在是太浅薄。
萧御修伞打偏了,沈弃微不动声色地自己撑过伞,意味深长地说:“锦阳的繁盛是用白骨堆积的,稍有不慎走错一步,那就是万劫不复。所以人命,在这里不值一提,不管是谁都是如此。”
萧御修背上发冷。
“殿下的意思……”萧御修试探地开口,盯着沈弃微没有温度的笑,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脚下的步伐顿时沉重,踩的仿佛不是石阶,而是自己白骨的森然感爬满脊背。
沈弃微同样盯着萧御修,想在这瞳孔中捕捉到蛛丝马迹。
他想了又想,就如他所说,人命在这里不值一提,哪怕是两个质子。与其试探周旋,还不如死别为安。
“萧公子应该明白。”沈弃微停住不前,纤指勾住萧御修脖颈的一缕发。
萧御修要真是李淮德的耳目,失足摔死了能奈他何,天理寺依什么罪审他,李淮德想什么理由参他?
如果不是。
“……可惜了。”
沈弃微按住萧御修的肩,欲发力的下一刻,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腕子。
萧御修的手冰冷,他瞬间清楚沈弃微是想杀他,手像铁拷禁锢住腕子,在生死之际不愿放开手。
“臣命如草芥,就算是死,那也死不足惜。”萧御修眸中波澜不惊,声音平稳,自然地伸手拿过沈弃微靠在肩上的伞,撑起来说:“人来到这世间,生死早已定论,那么多人命不由己,活着那么痛苦,可他们还是在泥泞中挣扎着残喘。”
沈弃微腕间的凉意蔓延,他顿了顿,望着萧御修反而笑了,说:“为什么?”
萧御修顿住,他想不出好的理由打动沈弃微,眼睛里溢出不寻常的神色,可能是想起他痛苦的幼年,他松开沈弃微的腕子,赌了一把,独自往前走两步说:“怕死。”
沈弃微被萧御修的回答引得发笑,他依旧站在原地,片刻后才说:“你撒谎。”
萧御修对着沈弃微,认真说“撒谎的人,永远命不由己。”
沈弃微默然不语,他上前一步继续往上走,就像之前一样。
萧御修暗松了一口气,他赌对了,才发现后背发出了一层冷汗,脚下的步子依旧沉重,就怕下一步跌入万丈深渊,成为锦阳权力更迭下的白骨。
他想活。
迫切的想活。
沈弃微这时却说:“萧公子忘了,”他睨视着萧御修,极为狡黠的一笑,声音变得极轻,像夜里拂面而过的风,“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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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形容众人的言论能够混淆是非,积累的诽谤足以致人于死地。出自《史记·张仪列传》
②:原句是“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出自《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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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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