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真正的主人,就是你身边的这位谢茵谢姑娘。”
“是我宗门下门徒谢怀夕与梁月见,这夫妻二人从奉城带出并收养膝下的义女。”
这句话将目光带向谢茵,再回到谢谣息身上。
“此举为天道不容,故而你过不了飞升的这道天劫。”
清云道人收谢谣息作徒,将她拘在山上修炼,非有召不得下山,就是为了令她断尘缘,斩因果,如此,或能比他们这些老头子走的更远。
可不想,这因果却在这源头上就已经结下了。
竟是这样吗?
谢谣息径直抬眸看向清云道人。
可幼时记忆……
她竟完全没有在奉城中的那段记忆。
所有回忆的起始已经是从奉城出来后,他们一家暂住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
一间茅草屋,两柄长剑,和爹娘,还有阿姐。
但她却清晰地知道阿姐跟她没有血缘,不是爹娘生下的孩子。
之后便是爹娘将她们一齐带回到太华宗。
谢茵几乎是一样,所剩的记忆比谢谣息多出不了多少。
自谢谣息入殿起,谢茵的面色始终紧绷,听决明子一句一句道来,也无讶异之色,显然她已提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那夜里她本是想问大师兄沈广白讨要一个说法,问谢谣息为何会如此,却被带至旁处。
到了后她才知是清云道人的居所。
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这位宗门掌门人,谢谣息的师父。
泽址知道后,当天夜里在她的梦境中笑开了花。
他也是胆大妄为,在清云道人这等道行高深的长者的眼皮子底下,也敢明晃晃地出现。
他幽幽地说道:
“阿茵呐,我说的真话你却不肯信。”
“这下可是清云那老头亲口告诉你的,你可信了?”
“只可惜错过了杀死谢谣息取回仙脉的好时机。”
“清云虽是与你那般说,谁又知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谣息是他唯一的徒弟,他可真舍得?
他十分惋惜谢茵的不信任和优柔寡断:“不如自己动手,亲自取出来,才绝了后顾之忧。”
当时的谢茵就如同现下一般动了动唇。
她本无姓氏,生父不详,不姓谢,生母为她取的乳名中有个字,音同“茵”,却不知具体是哪个字。
养父母便做主为她定下了“茵”这一字。
“阿茵,阿茵。”
生母与养父母都是如此唤她。
这名字中暗含的寓意是望绿草如茵,生机如许,绵泽万址。
是于血雾弥漫里,在被魔气吞噬后遍布残骸枯土的土地上,对生者虔诚而衷心的祝愿。
茵,是期许,她也喜欢这个字。
更早的记忆断断续续,生母,流浪,城池被魔族侵占,据说那些原来都是人,活生生的人,被炼化成妖魔。
复又杀人。
清醒的活人走投无路,只能被困死在其中。
那时母亲用柔软的身体揽她入怀,将她抱起,轻轻用带着薄茧的捂上了她的眼睛,不让她看,但她还是偷偷地看见了。
并将那一幕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他们追着残阳向前狂奔。
身后乌黑的鲜血跟着黑夜般的魔气汹涌,将整个天幕都阻隔开,源源不息地追在他们身后。
鼻尖里充斥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味腥气,沉沉地卷在狂躁的热风中。
她要把鼻子贴到母亲的脖颈上,才能闻见一丝清淡舒缓的茉莉香。
父亲则是一手执剑,一手抱着年幼且正在昏睡的谢谣息。
她不过才刚过三岁生辰。
他们用一张密不透风的黑布将幼童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单薄的小脸。
谢谣息的额头上冒着细密的冷汗,经络从那张稚嫩的脸上绷凸出来,竟然泛着白金色的淡光。
但这景象在人看来并不显得圣洁,而是有一丝可怖。
让人忍不住为她担心着。
她似乎受了伤,在难受,时而会发出细微地嘤咛地喊疼声。
这方地界里的魔物太多,在吞噬了大量的人命后愈发猖狂与极度的兴奋,他们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仅剩的几个毫无力量的平民百姓,纵使是两个修为绝世的高手,也极难从中逃脱。
更何况,父亲拿剑的右手上已是血淋淋的一片,十分骇人,母亲身上亦是。
父亲终是停了下来,手中的长剑上散发着凌凌寒光,他对母亲说:“月儿,你带着人先走。”
他拢住怀里的谢谣息,将她紧紧地拥在自己怀里,却未把她也交给母亲带着一起逃走,而是说:“若是能活着出去,我会带阿谣去找你。”
母亲仅是犹疑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御剑拎着人继续往前跑。
她不是个优柔犹豫的人。
磨磨蹭蹭多耽搁一刻,她身后的这些人就可能都活不下来,要与他们一起埋尸在这死城里。
她们方又跑出数十步,身后立即传来了天崩地裂般的响动。
“娘亲。”
她扯住了母亲衣物上柔软的布料,想问爹和妹妹为何不一起走。
母亲却以为她是觉得害怕了,说:
“阿茵别怕。”
母亲安抚她的语调轻缓温柔,可剑气在对上追上来的妖魔时却散发着格外冷冽的肃杀,刹那结起霜花。
霜降水无痕。
只是那霜花却也是赤红的。
母亲她一直未曾回头,她也不忍回头。
养父母于谢茵而言,是有救命的恩情。
大殿上先说话的却是谢茵:“两个活人间互换仙脉,既是前所未闻,又如何能断定我们身体里的经脉一定就是对方的?”
“又是何人有这等能耐将我们相换?”
会不会是误判?
“况且,我还活着。”
并且活得好好的。
能吃能睡,能蹦能跳,说不准就长命百岁了。
谢谣息的经脉俱损,命在旦夕,转头接到她身上了,她却能活,岂不是有些可笑。
决明子叹了一口气,雁过留声,凡是做过,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他倒也希望这事是假的。
“能为你们换脉的人,我们也有了些猜测。”
这结果便是:“是谢梁夫妇二人。”
此话一出,便被否决:
“这不可能。”
“连掌门都无法做到的事,我爹娘又如何能办到?”
脱口而出先不信的,反倒是谢茵这个养女。
决明子说:“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烦请师兄与二位宗主为我护法。”
江松涧与唐音云微微点头。
决明子走到谢茵跟前,问:“谢茵师侄,你没了当时的记忆?”
“是。”
再度引二人脉体共鸣太过复杂,谢谣息体内的天道禁制也未能解除,强行发动只会招来天雷的穷追不舍。
但在换脉之时,谢茵已到能记事的年纪,会忘了应是外物所致。
他命人将燃香放置在四周。
一边解释道:“此香叫引尘,是我所制,或能让你记起一二。”
谢茵抬眸看向他的眼神实在不像是信任的态度,反倒像是比谢谣息还要更为紧张。
她其实更想说,记不记得又有何意义?
可她看到了谢谣息的神色,却是心神不宁和惶惶不安。
谢茵打坐下来,盯着那香。
丝丝缕缕的淡青色烟雾缓缓攀上眼前,味道辛、苦,略带些麻。
模糊中,她似乎看见决明子在她眼前施法。
于是,在昏昏沉沉,在雾里,她又看到了泽址,心中腹诽道,这家伙还真是足够阴魂不散,逮到机会就要出来溜达。
还是在那一方深沉的黑暗中,泽址依旧是那副时刻笑盈盈的模样,随意地站着,见到她似乎十分高兴,嘴角浅笑,转头问她:“看来阿茵对于看到我很失望?”
眸中锋芒却是隐现。
他越来越不甘于安分了。
上次见面,谢茵对于泽址止不住的幸灾乐祸,动了动嘴,说的是“滚远点”。
可越是这样急躁,越是说明,她的心乱了。
此刻谢茵也是无言:“为何是你?”
决明子不是说能让她看见遗忘的过去的记忆吗?
结果她却是进到了识海里。
泽址被谢茵嫌弃后也不恼,说:
“那还不是因为……”
“我便是你的过去啊,我的好阿茵。”
“不过,我却是没想到,你竟是会想查看这段记忆。”
他起了兴致:
“不如,我来让你看吧。”
无需用脚走,他在识海中行动自由,极快地出现在谢茵眼前,与她额头相对,贴得极近,他身量更高,一双桃花眼微微下垂,与她正好相对,目光灼灼。
无情之人,一双眼却硬是要装作有情。
泽址的眸中是极深的墨黑色,如幽潭,在长睫微掩下,也是藏不住的深幽。
身上也极寒,陡然一靠近,便觉如被阴魂缠上了一般。
谢茵一时没能躲开。
她居然在泽址靠过来的一瞬里,在这个地方,在她的识海里,又闻到了引尘香的味道,辛、苦又格外浓郁。
这回却让她的意识终于不受控制地堕了下去。
飘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地不知是何地,只有一间灰暗的破庙,她被人绑着,像是有人用尽全力要将她紧紧束缚住,不让她动弹分毫。
可她很疼,浑身都在疼,有什么东西要被强行地从她身体里生拉硬拽出去。
娘说,要给她和一个女童换命。
她挣扎着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她的身边躺着一个弱小的孩童,年纪至多不超过三岁,却同她一样,浑身都是血。
那孩童手脚都被人折断,几近没了呼吸,只被吊着最后一口气。
是谢谣息。
幼年阿茵双眸赤红着,口中喃喃又哑着声音在问:“娘,为什么?”
她忍不住哭出声,哀求道:“我好疼啊。”
“我好疼。”
正在施法的女人面容模糊,一席纯白长裙衬得她形容消瘦,面对谢茵的哭喊,她却不为所动,对她说,阿茵乖,很快就好了,忍忍就好了。
很快就会换好了。
只是这段回忆戛然而止,着实是少得可怜。
一声琴音猛然将人唤醒,是唐音云扶着琴在一侧奏响。
短短一刻钟内,从记忆中醒来的谢茵早已白了脸,头也在隐隐作痛,如同被人从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棍子。
她醒了醒神,站起身,不忘礼仪:“多谢各位,但……”
一直未说话的清云道人却在这时缓缓开了口,已是将她准备要胡诌的心思看透:
“谢茵师侄是一片赤子之心。”
“那么,谣息,你说呢?”
真淳未凿本诸天。
顺着清云道人视线落向的方向,谢茵这才回头看见谢谣息不知何时也打坐在地,就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此时正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青烟在她的白袍边升起。
就如同她方才入梦时一般。
一瞬间思绪里飞速闪过,她明白谢谣息那时还那么小,自受伤后,一直在昏迷中,应当是没有任何记忆才是。
泽址在其中一搅和,这引尘香起没起作用也不好说。
可谢谣息却说:“我确实与阿姐互换过灵脉。”
她用一话定音,无需再多的辩驳。
谢谣息的确没有当时的记忆,但是其他用来确认的法子未尝没有。
方才在谢茵不知不觉间,天雷轰烈烈又劈了一次太华宗,可清云道人却未阻止谢谣息这么做。
殿外,水镜中,众人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凡因果,有轮回。
清云道人将她教导得十分耿直。
于谢谣息而言,在得知真相后,还能安然用这具身体修炼大道吗?
清云道人此时问她,无非是在逼她做选择。
是自断脉,断因果,倒也能落得个可惜可叹。
还是继续修炼,却可能为世俗所诟病,为内心的迷惘所纠缠,甚至为天道所抵制。
谢谣息久久未能再说话。
清云道人留给过谢茵考虑的时间,却未给她任何时间。
一切快得让她来不及思索。
更别说这涉及到谢茵,她的阿姐。
谢茵快步过去,拦在谢谣息身前。
在此之前,清云道人对谢茵说,若她想要拿回这身经脉,他能将其从谢谣息的身体里剥出,从而物归原主,只是连他也无法再将其安置回到谢茵身上。
“莫再逼她了。”
“就算真如所言,仙根灵脉是我的,飞升气运是我的,那如何处置也该由我来决定吧。”
谢茵看向谢谣息,无论谢谣息是怎么想的,但谢茵已立刻给出了她心中的答案:
“事已至此,强行取脉,于我无用,而她会死。”
谢茵笃定地说:“我不要她死。”
她又对谢谣息重复了一遍:“我不要你死。”
“真淳未凿本诸天。”引用自宋-陈普《孟子 赤子之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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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易经换脉杂论生(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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