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是两个小小的身影。
他们在花田里飞速穿行、奔跑、嬉笑、大声喊叫……笑声直至空灵。
寿长生揉揉双眼，似乎又看到了小香官的脸。他在花田里奔跑，回头笑的那样灿烂。寿长生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他根本无法停下来，他身不由己的越走越快，越走越深。随着他奔跑、嬉笑、大声喊叫，然而那拼命释放的情感在这片绝美的寂静里，却变成一种空荡荡的寒凉，无声无息的渗入了入侵者的每一寸皮肤。
他已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直至被一个积水坑子险些绊了一跤，浑身一个踉跄，这才六神归了位。
寿长生使劲摇了摇头，整个人还有些恍惚。环顾四周，满脸怔忪。他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在寿家老宅的花田，而是在红门的梅园，是那股熟悉的烟草味引他来了这里……可此处又是什么地方呢？
他失了方向。
沉沉的夜色下，这片本就规模不小的梅园愈发幽深了。眼前的梅花简直红得让人害怕！一朵朵、一簇簇，乍一看去，就像是无数个小火苗在枝头燃烧似的。红与黑的交融，淤积成一种异常诡魅的颜色，浓稠、滚烫，从枝头一路向下流淌，顺着根茎渗入地表，浸入地心，然后从地心深处四散漫延开来。寿长生一动不动，感受着那股来自地表之下的震颤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在自己的胸腔之上，那力度让他卑微的想要匍匐，想要对未知的恐惧进行最虔诚的跪拜。
“咳咳咳！”
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将他从神思再度涣散的边缘拉了回来。
寿长生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就这么站着，于是连忙往旁边的灌木丛中一躲，总算是记起了自己今夜可不是正大光明的进入这园子里的，好歹应该守些梁上君子的本分。
被发现了吗？
寿长生屏息凝气，偷偷探出头去，朝声源处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这个园子里原来另有他人！而且还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好在尚有些距离，并没有被他们发现。寿长生轻舒了一口气。可他们是谁呢？刚才匆匆一眼没有看清。
那男子，会是百乐笙吗？
一想到这里，寿长生才刚平复的心再度狂跳了起来。可他们在这里做什么呢？再一想到刚才匆匆瞥见的画面……寿长生不由地皱了皱眉。
一片烟熏雾燎中，那两人依偎在一起，举止异常亲密。那男子手里还托着个什么。很明显，那是烟杆子。寿长生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刚才闻到的那股特殊气味从何而来。
怪不得如此熟悉。
果然是芙蓉膏啊！
然而当猜测得到证实，寿长生却并不怎么高兴。他带着几分侥幸再度偷偷探出头去，看向那两人所在的方向，眯着眼睛在烟熏火燎中仔细分辨了好一阵子。当他终于看清了那男子的样貌，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不是他！
寿长生长松了一口气。
但庆幸的同时，他的心中愈发疑惑，因为他发现这个男子虽不是百乐笙，却也是个熟面孔。怎么是他？如果没有看错，这男的……不是城南杜家的二公子杜文远嘛？他在这里干什么？
要说起这个杜文远，在灵州城中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他家做的就是烟草生意，这几年来行情一直不错。寿长生以前还与他一个桌上吃过几次饭，话虽没说过几句，但彼此都是认得的。若是记得没错，这个姓杜的该有三十好几了，家里摆着好几房妻室，孩子都上学堂了。
可此时他在做什么？
寿长生诧异的看着。只见他左手执烟杆，右手拥佳人。那佳人妙龄之姿，身着耦合色衣裙、扎着少女的燕尾髻，看着年纪还很小。寿长生十分看不过眼，心想这姑娘是谁啊？怎么小小年纪三更半夜的跟这么个老色胚厮混在一起？杜文远这货！怎么老牛吃嫩草吃到这里来了？
就在寿长生心里直犯嘀咕的时候，那丫头忽然咯咯咯的笑着回了回头。当寿长生看清了她的脸，登时就愣住了。这姑娘……竟然是前些天在戏班子前厅遇到的那位故人……曲平儿！
目瞪口呆。
怎么会是她！寿长生一时间难以接受。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这个比自己整整小五岁的小丫头，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当年她一天到晚都跟在小香官的屁/股后头，哭起来惊天动地，笑起来天真烂漫。就算时至今日，算算她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寿长生真的很难把眼前这个迷三颠四的姑娘与之关联起来。
简直难以想象！
这竟是同一个人吗？
“好了，别闹了~”
只见她与那比她大上一轮的王文远俩人嬉笑了好一阵子后，终于摇摇晃晃的起身，嘴角一勾，笑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弧度，抻了个懒腰对那王文远说：“太晚了，你快些回去吧~”
那杜文远却不愿走，伸手又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嬉皮笑脸道：“是啊，都这么晚了，来都来了，你就不请我进去坐坐？”
这话颇具暗示之意。
寿长生在这风月场里混迹了那么久，一听就知道这家伙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那王文远见她一再推拒，就直接上手在她腰上搂了一把，十分暧昧的对她说了一句：“要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吧？咱都那么久没见了，你就不想我吗平儿？”
寿长生听着差点吐了一地。
这家伙居然还敢动手动脚的！寿长生看着心里直冒火，心想这家伙要是再赖着不走，他可就要忍不住多管闲事替百乐笙抡大棒子赶他走了！好在那曲平儿的脑子还没有完全糊涂，无论那厮怎么说，都没有让他得逞。最后俩人在那拉拉扯扯了好半天之后，杜文远终于翻墙离开了。
寿长生又是一阵傻眼。
心想，好嘛！没想到这红门的墙头还真够热闹的啊！原来今夜，不止是自己想唱一出西厢记啊……
【4】
待那小丫头目送情郎离开后，终于喜滋滋的回身往梅林里走去，一路上还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大好。寿长生一路尾随，就这么一路跟着她来到了一座小木屋前。寿长生定睛一看，这不就是自己此行一直心心念念的地方吗？
然而此时的林中小屋窗内一片漆黑，看着不像是有人在里面的样子。
此处竟不是百乐笙的居所？
寿长生心中有些纳闷。
这时，曲平儿来到房门前，推门进入屋内后回身正要把栓插上，寿长生立即上前抬手一挡，在她把门锁带上之前一下子就闪身进入了屋内。
此时那曲平儿再怎么昏头涨脑也察觉到了不速之客的存在，她吓得尖叫出声：“谁！”
寿长生一身乌漆麻黑的靠在门边，双臂在胸前一抱，摆出一副抓了人家现行的样子，哼笑一声道：“好你个曲平儿啊，你如今可了不得了啊，都学会私会情郎了是吗？”
曲平儿没认出他是谁，吓得拔腿就想往外跑，“来人啊！来人啊！有贼啊！”
寿长生一把就将她薅了回来，下手没有轻重的捂住她的嘴，“嘘，别瞎吵吵。”
曲平儿害怕极了，一直不停的挣扎。
大概是因为烟草的缘故，她刚刚原本还很晕乎的，如今被这么一吓，瞬间全醒了。可怎奈身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力气极大，她被死死的摁在门板上，根本就动弹不得。听着门板“砰”地一声关上，她心想完了！这深更半夜的，肯定是要被这歹人劫色了！不禁悔不当初，早知道如此，刚刚就应该让杜公子留下的。
看着曲平儿害怕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寿长生觉得有些好笑，怕将她伤着了，手就微微松了松，“哟，你还知道怕？”
曲平儿逮到机会立即又叫唤起来：“放开我！放开我！你这小贼好大的胆子！竟然偷到我们这儿来了！我劝你最好快点松开我！要不然，一会儿被我哥看到了，他不会放过你的！你就等着去见阎王吧！你知道我哥是谁嘛！”
“哟哟哟，好厉害啊～”寿长生忍俊不禁，装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说道：“你哥我当然知道了，百乐笙嘛，他如今还有送人去见阎王的本事呢？爷倒想好好见识见识了……”
曲平儿一愣，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你……你到底谁啊你？”
寿长生这才将脸上的黑巾取下，“是我。”
待曲平儿看清那黑衣人的面容，俩眼瞪的滴溜圆，“长生哥哥？怎么是你！！！”
寿长生松开她，“怎么？不欢迎？”
曲平儿一脸窘迫，“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寿长生看着她那心虚的样子，哼笑一声：“的亏我今晚来了，要不然还看不到那郎情妾意的好戏呢～”
曲平儿愈发慌了，“你、你都看到了？”
寿长生：“岂止看到了，他那只咸猪手对你做了什么，我可都看的一清二楚~”
曲平儿那张小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还没等他说完就立马跳着脚否认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不要瞎说！！！”
寿长生可没那么好忽悠，斜眼瞟她一眼，“我瞎说？这小腰都搂上了，你还让我怎么想？”
曲平儿恼羞成怒，“反正、反正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嘛！你就别管了！也不许出去和别人乱说！”
寿长生哼声道：“这可由不得你，再怎么说你也叫我一声哥哥，我怎么可能放任你深更半夜和这么个流里流气的浪荡子乱来？搂搂抱抱，吞云吐雾，你闻闻你自己身上这味儿！一个女孩子家家，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成什么鬼样子！说！谁教你的！是那个老色胚是不是！”
曲平儿一听这个可就不乐意了，立即叭叭的为他辩护：“我不许你这么说杜公子！”
寿长生看她如此护犊子也来劲儿了：“杜公子？什么杜公子，他都可以做你叔了知道吗？”
曲平儿小嘴一撅：“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寿长生：“又如何？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和这么个不要命的烟鬼厮混在一起，你说会如何？”
曲平儿还是不服气：“什么烟鬼？人家家里做的就是烟草生意，带点来给我尝尝怎么了？”
寿长生一听这个就更想笑了，“尝尝？你知道他刚刚给你尝的是什么吗？”
曲平儿：“当然是好东西了，怎么？长生哥哥你也想尝尝？”
寿长生：“那倒不必了，不好那口。我尝这个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总之，你以后离那家伙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曲平儿一听这个更不乐意了，“都说了他家做的是正经烟草生意，是正经人家！”
寿长生：“谁告诉你正经人家出来的就一定是正经人了？咱们城里那些出身好、家世好的衣冠禽兽还少吗？”
曲平儿撇撇嘴，小声嘟囔道：“你当谁都跟你似的……”
“什么？”寿长生瞬间气不打一处来，“嘿！你个丫头片子，和你哥一样不知好歹！好好好，我是衣冠禽兽，他是正人君子！那他这样一个正人君子来你们红门戏园做客，他百乐笙应该会很高兴吧？你等着，我这就告诉你哥去！”
“别别别！”曲平儿这才知道怕了，连忙阻拦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嘛！”
寿长生：“真知道错了？”
曲平儿：“真的真的！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求你了长生哥哥！你只要不告诉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话正中寿长生下怀，“真的？什么都可以？”
曲平儿见他这样子，瞬间觉察不对，于是立即双臂环抱胸前警戒道：“你、你想怎么样？”
寿长生看她突然如此提防自己，不禁气道：“曲平儿啊曲平儿，白瞎了我过去那么疼你！你说你这脑袋瓜子里都想什么呢？那么多年没见了，你长生哥哥在你心中的形象就是这样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曲平儿依旧是一脸防范，“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你如今是什么人，我可说不准。毕竟前些天你在百戏擂台的光辉事迹我也都听说了，那可是沸沸扬扬好生精彩啊！”
寿长生干笑两声，“咳咳，那些子破事儿……就别提了成吗？”
“成成成，”这下子，总算是轮到曲平儿嘲笑他了，“不得不说，如今的长生哥哥还真是让我不太敢认了呢，看个戏看的那么声势浩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什么歪心思呢……”
寿长生的脸一板，“我能有什么歪心思？我那不是……想你们嘛……”
曲平儿一哼，“想我们？”
寿长生：“是啊，那么多年没见了，难道你不想我吗？”
曲平儿：“你确定这里面还有我的事？你就说你今晚深更半夜的过来，究竟是想干什么？来就来嘛，怎么不走正门？”
寿长生佯装镇定，“我当然是来看你们俩的啊。只是如今大赛在即，我考虑到不能给你们添太多是非，所以才偷偷来了。”
曲平儿捂嘴偷笑，“得了吧你！依我看呐，咱俩今晚是彼此彼此！你就老实说，你今夜偷偷摸摸潜入我红门，不也是学着那张生做那梁上君子，要与我乐笙哥哥私相授受嘛？”
寿长生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个小丫头休的胡说。爷今儿来，的确是有要紧事要与你香官哥哥说。少啰嗦，你快带我去找他。”
曲平儿一听这个，底气瞬间更足了，“什么！你不知道他在哪？你俩不是约好的吗？所以你刚刚说要去告发我，也是吓唬我的对吧！”
寿长生见说漏了嘴，心吶糟糕。但颜面上还是面不改色，死鸭子嘴硬道：“谁跟你说我不知道了，我只是怕这一路上人多嘴杂，被人看见了不好，想让你给爷打个掩护而已。”
曲平儿将信将疑，“是吗？”
寿长生一本正经，“当然了，就我与你乐笙哥哥的关系，我能不知道他在哪？”
曲平儿：“可我怎么觉着……他并不怎么想搭理你啊？而且前些天我刚一和他提起你，他就让我闭嘴。你确定，他今夜曾约你私会？”
寿长生一愣，神色间瞬间有些失落，但最后他还是一口咬定道：“对，识相的话就快带我去。要不然一会我见到他，就把你刚才的事告诉他。”
“别别别！去就去嘛……”曲平儿经不住吓唬，最后还是松了口，“那、那可说好了，我若是让你俩见了面，那刚刚的事情你以后就再也不许提了。”
寿长生点点头，“可以。”
曲平儿想了想，“可是……他现在应该还在校场那边排戏，你若是现在过去，一定是会被人看到的。”
寿长生有些惊讶，“排戏？都这么晚了，他还在排戏？”
曲平儿：“是啊，我们都习惯了。毕竟平日里这个时候，戏楼里都还热闹着呢。”
寿长生：“好吧，那我等他。等他什么时候排完戏了，你再带我去吧。”
曲平儿摇摇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要不这样吧，你不必去了。”
寿长生：“什么？你还要反悔不成？”
曲平儿：“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他叫过来。这里没什么人，你俩说话岂不是更方便些？”
寿长生笑了，对她这个提议十分满意，“好平儿，够义气。既然如此，那我就在此静待佳音咯？”
曲平儿点点头，“行，那我去了。”
话毕，她就要开门出去。
“慢着！”可寿长生忽然觉察到一个隐患，毕竟自己与百乐笙相约之事是假，若是到时候她与乐笙一说，岂不就全暴露了？
曲平儿回头，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寿长生思索片刻道：“记着，一会你见到他，别和他说我来了。”
曲平儿一脸茫然，“这是为何？”
寿长生：“今晚我本来与他说有事不来了的，你就配合我给他个惊喜吧。”
“真土，”曲平儿大大的翻了个白眼：“那我要如何引他过来？总要有个由头吧？”
寿长生想了想，“你就说……你就说官府来人了，有要紧的事要与他说，关于明天擂台的事。”
曲平儿又是一个大白眼，“还真有你的！”
寿长生嘱咐完了才放下心来，抬手打发道：“去吧，快去快回。记着，一定不要和他提起我，要不然我一样会把你的事情抖搂出去。”
“知道了知道了！”
曲平儿气呼呼的出了门，留寿长生独自一人在小木屋里等待。
寿长生兴奋得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嘴里一直絮絮叨叨的琢磨着一会儿见到百乐笙之后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心里总有些莫名的紧张。然而等待的时间尤为漫长，寿长生站在窗前已然望眼欲穿，却迟迟未见到昼思夜想之人。
“这丫头……该不会是在忽悠我……”
就在他以为今晚他们不会来了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忽从梅林深处飘来，“哇，哥你看！今年的梅花开的真好啊！好美啊……”
寿长生闻声笑了。
他知道，那是曲平儿在给他打暗号呢。
是的，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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