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从天穹跌落,化作骤雨。
电闪雷鸣,雨珠连成线,又织成雨幕,最后如天河奔涌,灌满整个夜空。
仿佛此刻逆流而上,就能触及被闪电划亮的瑰丽天空。
东天龙泽的景致一向如此。
此处地势平坦低洼,成片的柘木森林是这里唯一高地,它们在上古便已存在,树冠遮天蔽日,根系深入水泽,盘根错节。
柘木森林边缘,女子扶着洞穴边沿喘息,闪电划过夜幕,划拉出一道颀长纤瘦的影子,也照出她发梢衣摆不断滴落的水珠。
以及,那尚未被雨水冲刷掉的大片血污。
血将雨水染成淡红色,血水滴在地上晕开,触目惊心的红。
有自己的血,也有另一人的血。
或者确切来说,对方不是人,而是一只妖。
女子名叫周雅,只身一人,不顾凶险,千里迢迢来到龙泽。
电光惨白,周雅脸色也是惨白。
雷声隆隆,风挟雨沫倒灌进来,一阵呜呜怪响。
周雅挡在风口处,禁不住一连串地咳嗽,她转头望了一眼身后重伤昏迷的女子,终究没将身体挪开。
抹去咳出的血沫,她从衣袖间摸索出浸湿的储物袋,取出符纸布置阵法。
风雨声远去,洞穴内一片死寂。
黑暗中,周雅能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狂跳。
她往嘴里含了颗凝神丹药,闭目调息。
直到这时,她才能听到了另一道极易被忽视的,极微弱的心跳。
找回些许气力,周雅睁开眼,身侧妖族女子依旧是昏迷不醒。
……
周雅害怕,她怕极了。
她这半辈子救人无数,只要有一口气在,便能把人救回来。
所谓阎王要人三更死,周雅留他到五更。
别说五更,如果有十更、二十更、三十更,多半也是可以留下的。
但是这次不同。
若是颜箴被他们抓住了,自己便以这只妖为质,胁迫他们放过颜箴。
周雅以为自己可以想得非常冷静,可此时她的心砰砰砰跳得厉害,连带着手都在微微发抖。
是的,周雅千里迢迢带伤来到龙泽,是为了颜箴,她的大师兄。
而颜箴排除万难来到龙泽,是为了周雅,或者说,是为了寻药,以续周雅仙骨。
他亦知此行凶险,竟瞒过周雅和两位师弟,假称闭关,挟了药方远赴龙泽。
而药方上的主药,便是龙角。
可他此行实在荒谬!
周雅想。
那张药方为她所拟,亦为她所弃,根本是一张废弃的方子,如何续她仙骨?
周雅一时恨极了自己,当时她怎就鬼迷心窍拟了方子,在方子上写了龙角?
龙泽方圆九万里,不乏修为强大的妖族。修者九境,炼器,筑基、金丹为前三境,元婴、入道、化神为中三境,返虚、通明、抱朴为后三境,在此之上还有一境,名为天然。
若到天然无我的澄明之境,便是修道圆满,可以飞升上界。
妖族虽无飞升大能,可后三境却数量不少。
颜箴行事向来剑走偏锋,此时不过堪堪第四境,便为一张废弃的药方铤而走险。
周雅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要是师兄死了……不,师兄绝不能死!
颜箴不能死,眼下,这妖修也决不能死!
……
修士夜能视物,周雅无需点灯。
她朝那女子凑过去,将手搭上对方手腕,只感到一阵冰凉,周雅改将手搭在对方颈边,才感受到一阵微弱的脉搏……
肋骨断了三根,身上大小伤口多达三十余处,就连头上的一对龙角都是残缺的。
清洗、敷药、止血、接骨、缝合……下针的手在微微发颤,周雅将口中的净气丹咬碎,苦味溢了满口,她想,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望着那对纤细、残缺的龙角,面上神情晦明不定。
不是所有的龙都有角,只有血脉纯粹,修为极高的龙族才有。
这对龙角光润如白璧,皎洁似月华,看上去本该赏心悦目,可其中一只却被斩去大半。
周雅幽幽叹了口气,缓缓移开视线。
……
雨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周雅眼底青黑,分明是身心俱疲,却没有半点睡意。
她换了身衣物,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尊三足铜香炉,添了些安神的香料,索性就在女子身边二三尺的距离盘腿而坐,在幽微香气中调息凝神。
香炉中的香燃尽大半,天还未亮,周雅听得妖族女子梦中呓语。
“母上……”
眼下正值非常处境,周雅自是不可能安心调息,几乎是立刻警觉起来,她睁眼,见那妖族女子面露痛苦之色,呼吸急促。
周雅微微蹙眉,转头望向香炉,心道:凝神放少了?
凝神香,顾名思义,有安神净心之效,周雅思忖着:自己往炉中添的凝神香足够燃至天明,不可谓不足量。
一只妖,怎会有如此深重的思虑?
不都该是思虑单纯,无忧无虑,傻开心才对吗?
女子被梦魇住,还在断断续续胡言乱语。
一会儿面色决绝,颠三倒四地重复“我不是,我不是知弦……我不认识你!不!不可能,你不是皎月”,一会儿面色惶恐,话里带着哭腔,“母上,是知弦的不是,不要,不要……您看一看知弦啊”,一会又神情愤慨,冷笑道:“你们不喜欢,不喜欢就对了,哈哈哈哈……”她在梦里笑起来,笑到末了,周雅竟从笑声中听出一抹凄凉。
这世道,连妖也不痛快……
原来,她叫知弦。
皎月是谁?
母上……母上该是她娘亲吧……
周雅伸手给知弦号脉,发现对方脉象虽凶险,却比之前平稳不少,勉强脱离了生命危险。
果然是龙族,体魄强健,救她时只剩一口气,眼下不到三个时辰,却能恢复得如此迅速。
她准备收回手,乍一动作,不待抽回,知弦立刻死死攥住她的手,力道之大,大到周雅感到掌指骨都要被捏碎,当即左手拈了银针往知弦要穴上一扎。
知弦脱力,松了劲道,周雅趁机抽回手,整只手红白相间,不由得眼皮抽了一抽。
知弦使不上力,仍在胡言乱语。
“救救我……”
“救……”
周雅见知弦胡言乱语,不由得心生怜悯,伸手握住对方依旧冰凉的手,安慰道:“别害怕。”
知弦被银针封了力气,无法回握,慌乱道:“皎月,皎月是你吗?”
“我没害怕,我没有怕……我没有……”
听到这声回复,一个念头陡然在周雅心头炸开,再也难以遏制。
是了,睡梦之时,人心最为脆弱,现在问她什么,她□□成不会说谎,何必等她醒来费尽心力套话?
只是……
周雅咬牙拼命劝说自己。
眼下时间宝贵,多拖一刻,情况便危急几分!
周雅啊周雅,你忘了你来龙泽是为了什么吗?
孰轻孰重分不清么?
况且你总归要骗她开口,为何不能趁现在?
她终是下定决心,长叹口气,颇为内疚地看了名为知弦的妖族一眼,默道:这位姑娘,眼下情况紧急,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了。
往口里含了颗清心丹,周雅起身,在香炉前添上新香。
静谧的树洞内充斥着异香,知弦脸上痛苦之色更甚,周雅等了一刻钟,抱膝回坐,依旧柔声对知弦道,“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知弦听了呼吸都急促几分,惊惶否认,“你胡说八道,我没有受伤!”
说着就挣扎起来,周雅一是怕她醒来,二是怕她牵动伤口,唰唰唰连下三针。
知弦彻底不能动,口里仍是不住念叨:“我没受伤……我没受伤……”
“不要丢下知弦……”
“……”刚才自己想什么来着?
周雅扶额。
好嘛,所以自己到底是哪来的自信,居然断定她八成不会说谎,这不张口就是谎话?
可事已至此,自然不能轻易罢手。
周雅顺着她的话道:“我不会丢下你,只是我问你什么,你可要仔细说来。”
一边说,一边想:眼下她性命无虞,可之前剑气入体,寒冷彻骨,虽被我用灵力逼出来,此时却未必能够缓解。
于是她起身,刚一动作,知弦立刻伸手去抓周雅衣摆,可她被封了力气,指尖未触到周雅衣摆,整只手臂便脱力摔了回去。
“你不要走!”
周雅吓得连忙把她按回去,“你好生躺着,我走去哪?我不会走!”
“你骗我!”知弦犹在挣扎。
周雅无奈极了,只得将她灵力一并封了,心下寻思道:若不是惊魄加得多,她只怕是早醒了!
她捂着额头略感头痛,回答道:“我没有骗你,看你冷,拿盏灯给你暖一暖罢了。”
这次知弦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周雅心想总算安静了。
没想到过了良久,知弦突然答道:“知弦不冷。”
又说谎。
剑气入体,身上一点热气也无,手脚冰凉,又不是鲛人,亦非高热畏寒,如此怎会不冷?
周雅不想理她,径直提了盏光线柔和的暖灯,挂在知弦头顶。
知弦立刻惊惶失措地大叫起来。
“不,我不冷!”
“我不冷!”
“我不!”
周雅心下苦恼:受了重伤,却说没有受伤,身上寒透,非说自己不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妖族不是直言快语吗,哪里来的这么多弯弯绕绕?
又想:这只妖心防如此之重,在梦中都说谎,若是今晚不能问出来,日后怕是愈发艰难,实在不行,怕是得用搜魂……可是……
被搜魂者非死即疯,就算周雅下得去手,不到万不得已,也决计不会使用。
想到这一节,周雅脸上浮现出几分凝重,直截了当问道:“你没有抓住那个人族男修么?”
周雅脸色都白了几分,立刻打断思绪,凝神听知弦说话。
暖灯挂在二人头顶,散着柔和光晕,驱散了洞中湿冷,隔开了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知弦神色依旧痛苦,她断断续续反复说道:“是知弦不慎,让他逃了.”
周雅听得“逃了”二字,心中一喜,连带着紧蹙双眉都舒展开来,接着追问:“他可有被伤到?”
“那杂碎好生奸诈,胆敢伪装成青龙一族参加比武招亲,口出狂言要同我交手,不承想竟将我头顶龙角斩下半只!逃走的时候说什么、说什么……”
周雅便问:“他说什么?”
知弦沉默半晌,咬牙切齿道:“他说‘好男不跟女斗’,还说什么‘周雅同我打赌,谁输了谁来取龙角,你们要怪就怪周雅’,一些杂七杂八的混账话!”
周雅听了一阵无言。
要怪就怪周雅……
想来颜箴对她隐瞒伤势一事,心中颇为怨愤。
等回了门派,定要向他好好赔不是。
不过么,龙族以母为尊,男子体魄不如女子,被斩下半只龙角,可谓是极大的折辱。
想至此,周雅又对知弦多了几分同情,正准备追问颜箴去向,知弦又说道:
“母上,都是孩儿无能,事到如今,孩儿只能…只能……”
却见周雅脸色骤变——不好,坏了大事!
知弦话未说完,七孔一齐渗出血来。
……
第一卷存稿已完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惊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