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一知道自己是个懦夫,他如今确实不敢、也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他师父。
以同尘的敏锐,定能发现他的不对,到时候他要如何解释呢?说他上辈子入魔叛出师门,在他的眼前被十方天雷劈成了灰?
好在温成儒不像陆朝阳那样一根筋,喜欢追根究底。他什么都没多问,只是叮嘱沈无一要好好休息。
沈无一谢过他,便离开了温成儒的院子。
他告假一天,整个人都恍恍惚惚,一回自己的院子,就径直躺倒在床。但或许是他心情起伏太大,导致他本来就脆的身体忽然虚弱,竟然狠狠生了一场大病。
陆朝阳来找他时发现了他的异状,赶紧叫来了温成儒。
沈无一烧的神志不清,意识浮浮沉沉,吃完药后很快又昏睡了过去,模糊间听见陆朝阳在说:“师兄到底是怎么了啊?要不要把师父叫来啊?”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开口说不要。
太阳下山后,整个屋内的光线都暗了下来。意识再次回笼的时候,沈无一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湿意拂过自己的额头和脖子,是有人再给他擦拭身体,力道很轻。
他生病出了一身的汗,身体本该黏答答的,现在却十分清爽。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朦胧的背影,那人正背对着他在拧毛巾,银白色的长发披散,像归墟终年不化的雪。
沈无一心口陡然传来一阵钝痛,他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睛,沙哑着呢喃道:“……师父。”
“嗯。”他听见同尘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竟有些罕见的温和。
沈无一忘记了自己在哪里,也忘记了现在是什么时间,只知道满腔的委屈和怨愤在无可抑制地横冲直撞。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身影,手指微动,像是想要抓住那片金色的衣袖,眼泪扑朔扑朔地往下流,将一直藏在心中的质问一股脑地丢出来:“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因为病着,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几乎像是神志不清的哭泣梦呓。
同尘顿了一下,转过头来,他看着沈无一虚焦的眼睛和满面泪痕,微微蹙起眉头。
他伸手按在沈无一的眉心,探识了一下他的神识状况,低语道:“在说胡话,是做噩梦了么?”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沈无一的头顶,当做安抚。
头顶的手掌温热,和明因记忆里的感觉一样,像是在心上打上了烙印,始终不曾忘记半分。
他本就疲倦的精神在这样的安抚下犹如倦鸟归巢,没有支撑多久,就再次昏睡过去。
或许因为在熟悉的气息中沉眠,他再次梦到了第一次遇见同尘的时候。
……
几十年前,娉州燕国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干旱,农田颗粒不收,河流断流枯死。
这个节骨眼上,亲王在魔族的支持下举兵造反,一路打到了王城,那时候魔族正是肆虐的时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路边皆是饿殍死尸,可谓是天灾**。
百姓跑的跑,死的死,在逃亡的路上,沈无一被他娘敲晕了丢在了路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胡乱丢进了尸堆中,浑身都是尸臭味。
其实早就有预兆了。他娘被人强迫才生下的他,从沈无一出生开始,他娘就没有掩饰过对他的厌恶,好几次沈无一半夜被她掐醒的时候,都会看到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但或许出于不忍心,他娘最后都没有真的下得去手。
沈无一不怨她,也没有立场怨她,比起被打骂,他更害怕被唯一的亲人抛下。于是即便他娘从来没给过好脸色,他也依旧努力地想要讨好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大冬天生着冻疮去洗衣服,大街上耍杂技赚钱。
但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丢下了。
沈无一呆呆地坐在尸体中间,看到回来巡查的叛军,赶紧爬起来滚进了河里。直到叛军离开,他才憋不住气地上了岸。
沈无一跟着其他的流浪儿一同来到了王城,这里也已经是一片狼藉。
相比死亡,灼烧般的饥饿更让人难以忍受,在这里,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偷、抢、耍赖,每天冒着危险躲避叛军,跟其他流浪汉甚至是流浪狗抢食,形同行尸走肉,有时候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王城里的局势每天都在变化,但对他们而言,唯一的影响就是日子变得更难过了。
有天抢完馒头,沈无一急着找个没人的地方吃,结果一头撞在了叛军领队身上,当即摔飞出去,刚抢到手的馒头轱辘轱辘滚了好远,一阵骂声中,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了上面。
沈无一知道自己要完蛋了,他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但刀落下来的那一刻,他想的是,馒头都没有吃一口,被踩脏了,好可惜。
忽然间,“铮”地一声,朝他砍来的刀被击飞了出去,振动着插在了地上。
“大胆!”“是谁?!”
叛军唰地拔剑迎敌,沈无一抬起头,看到了一片金色的衣角,往上是霜雪一般银白的长发,侧脸冷峻。
他呆愣地睁大眼睛,傻傻地望着面前的人,连呼吸都忘了,“仙人”一词第一次在他心中有了具体的形象。
同尘卸掉了所有叛军的武器,问出魔族的方向之后将他们全部打晕了,正准备离开时,却感到衣摆被人拽住了。
见到这个仙人时,沈无一好像看到了希望,于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拽住了同尘的衣摆。
被他冷淡的眼神一扫,沈无一立马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松手。
“何事?”同尘开口。
沈无一那张脸已经脏的看不出来原本的样貌,像一颗灰扑扑的煤球,但嵌在其中的眼睛却特别亮,含着水光和期冀。
他仰头望着这个漠然出尘的仙人,忍着畏惧恳求道:“仙人,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他嗓音颤抖,说完就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一眨不眨地望着同尘。
同尘没有说话,低头看着他,银色的眼眸充满了不染尘埃的距离感。
沈无一更加用力地攥住他的衣摆,哀哀地望着他,语无伦次地说:“求求你!我可以帮你洗衣做饭,我还可以去街上耍杂技赚钱,我会胸口碎大石,让我干什么我都可以……”
他努力想要展示自己的价值,但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知道自己好像确实是一个累赘,没人会想带他走,不然娘亲为什么会丢下他呢?
他眼眶里含着泪水,麻木又绝望地想着,轻轻松开了手。
这时,同尘终于动了,他似是很轻地叹了口气,将沈无一从地上拎了起来,嗓音依旧淡而凉:“不需要你洗衣做饭,可以自己走吗?”
沈无一的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双眼红彤彤地、热切地看着他。他站稳身体,胡乱地揉了一下眼睛,胸腔一下一下地跳动,喜悦地发痛。他紧紧跟在同尘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用力点点头:“嗯嗯,我可以!”
他们一路北上,因为他,同尘临时改变了计划,先回了悬眼山。
同尘原本是打算将他送入留云峰教养,但沈无一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一定要跟着他。
同尘考量片刻,最后还是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有时候沈无一会想,如果可以一直一直停留在那段时间的话,该有多好。没有求而不得的痛苦、没有入魔的恐慌、也没有一别经年的萧索。
……
再次醒来的时候,沈无一身上的高热已经褪去。
陆朝阳坐在他的床边翻开一本剑谱,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地注解,他的天分并不像师兄们那样高,但还算认真。
看到沈无一醒来,陆朝阳动作一顿,立马放下书熟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惊喜道:“不烫了!”
温成儒很快也走进来,在沈无一的手腕和脖子上贴了一下,点头说:“已经没有大碍了。”
他还记得沈无一贪嘴好吃的毛病,又多提醒了一句:“但这段时间饮食上要多注意,忌油腻忌荤腥。我会让厨房准备你能吃的,不要贪嘴。”
沈无一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无奈地说:“知道了,师兄。”
温成儒的药很有效,他身体上的不适已经去了七八分。他从床上坐起身,目光忽然落在桌面的毛巾上。
一些模糊的记忆忽然袭上心头,他动作一顿,几乎是顷刻就回忆起了手掌抚摸在头顶的触感。他迟疑地问出声:“师父他来过吗?”
“你问师父吗?”陆朝阳回答:“不知道啊,师父最近要闭关一小段时间,你不让我们告诉他,我们就没说了。”
沈无一忽然就有点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意识昏沉产生的幻觉了。
或许真的只是梦吧,在他的记忆里,师父跟自己很少有那样温情的时刻,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上的魔族血脉,他在自己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威严的、冷清的、遥不可及的。
说起来,他身负魔族血脉这件事,连他的师兄弟都不知情,只当他神魂缺失体质差。但实际上,他修习心经、泡净魂池,都是为了压制体内的魔族血脉。
若非上一世偶然听到掌门和同尘的谈话,他也会一直被瞒在鼓里。
掌门在同尘面前向来温吞谦和,那天却少有地疾声厉色:“师弟,你本知道那孩子身负魔族血脉,稍有不慎便会坠魔!他性子顽劣不定,天资又高,若是入魔便更难处理,我昨夜卜过一卦,显示大凶,他未来必是整个仙门的隐患,必须尽早清除……”
那时早已生了心魔的沈无一站在门外,手里拿着想要送给同尘的陶偶,还未展开的笑容滑稽地僵在了脸上,只觉得一股冷意从心脏扩散。他握紧陶偶,心慌地嗓子眼发干,觉得自己此刻应该离开更好,但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无法挪动。
同尘会说什么?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一步之隔的门扉,半晌后,终于听见同尘开口:“若是有那么一天,我会亲自处理他。”
沈无一常常会想,同尘的三个弟子,似乎只有自己是死皮赖脸贴上来的,他这么大一个麻烦,同尘是不是也早就厌弃自己了呢?
……
病好之后,沈无一每天还是照常完成日常,挑水练剑。
不需要面对同尘让他像一只缩在壳里的乌龟一样感到安全,但也越发惶惶不可终日,像是等待斩刀落下的犯人。
终于,在三日后同尘出关了。陆朝阳在门口喊他:“师兄,你剑法练的怎么样了?师父让我叫你过去检查。”
他皱着眉毛,整张脸上都是失落,看来是发挥的不太好。他红着脸抓了抓头发说:“果然还是不能偷懒,我就趁着师父闭关的时候稍微休息了一下,结果就被发现了。”
沈无一的大脑有一半是停止不动的,他对陆朝阳点点头,说了一句:“我去了。”就捡起桌上的佩剑往外走去。
陆朝阳看着他挺直的腰背和行走时翻飞的衣袍,满眼的敬佩:“看来师兄一定是很有把握了,不慌不乱、镇定自若,这才是修仙之人该有的气质啊!”
他羞愧万分,师兄们都如此厉害,自己也应该更加努力才是!这么想着,他暗暗握拳,转身往后山寒潭静心修习去了。
沈无一慢吞吞地走到了重华殿中。脚下的路好像变得无比漫长,又似乎转眼就能走到头,他的目光缓慢地流转过院中熟悉的一草一木,种种情绪也在心中滋生。
他顺着青石小路往前走,终于在尽头的海棠花树下看到了那道暗金色的身影。
同尘正在站在树下拭剑。他手中的剑正是他的本命剑——神剑太古。
沈无一见过太古出鞘的样子,天地风云皆为之色变,剑身光华流转,威压不可直视。现在未见战事,它便安静地蛰伏着,更像个晒太阳的闲散老头。
同尘垂着眼睛,银白色的长发被一根金边暗纹的发带束起,周身气场冷漠而威严,如同落入凡尘的谪仙。
沈无一站住脚步,呆呆地望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从他进来的那一刻同尘就已经发觉了他,此刻放下剑,抬眸朝他看去:“呆站在那里干什么?”
对上那对霜雪般的银色眼眸,沈无一神情有些恍惚,他怔忡片刻,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下意识地弯腰行礼:“……弟子见过师父。”
应该表现得更自然一些的。他懊恼地垂着眼睛,看到那双云纹长靴朝自己走来,停在自己身前,呼吸好像也跟着暂停了一瞬。
院中有风起,树叶簌簌地响起来。同尘没有说话,但沈无一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沈无一心脏紧缩,僵硬地低着头,听见他问:“这几日剑法练的如何?”
沈无一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这几日心神恍惚,哪有什么心思好好练剑,便含糊其辞道:“尚可。”
同尘不置可否:“那便练一段‘惊鸿’给为师看看吧。”
“是。”沈无一应了一声,随即抽出腰间佩剑“锻心”。
当初入藏剑阁时,他一眼相中这把佩剑,同尘说此剑“如水如月直问心,暗火冥冥照晚萤”,于他也颇为合适。
但后来这把剑断了,他也没能“锻心”。
重新抽出这把陪伴自己数年的佩剑,沈无一感到一阵隐隐的嗡鸣声从中传来,那是剑在与他共鸣,喜悦如见故人。
沈无一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脑中回忆曾经记过的剑诀,大片的冰霜在他的脚下铺开。他按照剑诀迈出步伐,剑锋划破空气的声音如裂帛,将飘落而下的花瓣振飞。
惊鸿剑诀是用于奇袭的剑法,前面一段都不难,只是最后收尾的那段剑步独特,他当初练的时候就总是容易出错……
沈无一额头渗出细汗,他抿着唇,努力保持专注。
起势、点剑、扫剑,无形的气浪在空中如波纹般荡开,他凝神静气,眼眸专注。
但或许是由于他太紧张,越想避开错误就越容易落入其中,最后一步交换两脚交替的时候,他再一次犯了以前都会犯的错误——
沈无一两脚磕碰在了一起,剑气在这一乱中陡然破散,他身形一个踉跄,朝同尘的方向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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