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少弦阁,江少弦并没有去锁江灯,大抵是因江灯说的那句难受罢。
小少年浑身的血,此时正泡在院后的温泉池子里。
这是一处天然的热泉,地底会不断涌出新的泉水。泉边长了几丛滋补的草药,连带着泉水都有疗伤功效。
正是因为这样,江少弦当初才会选择把院庭建在这里。
现下,江少弦嘴里叼着一根发带,专心修理着小少年乱遭遭的头发。
屋内找不见剪刀,江少弦索性折了一小截树枝作刃。将自身灵力灌入其中,原本圆钝的树枝发着淡色金光,其锋利程度能轻易划开石壁。
江少弦拈着树枝随意比划几下,江灯参差不齐的头发齐是齐了,就是短了些。
浸在水里的江灯有些昏昏欲睡,身体被泉水包裹着,既暖和又舒适。
升起的水汽朦胧了整个温泉池子,即使这样,江少弦也能清晰瞧见江灯露出的半边肩膀上早已愈合的伤痕。
就在江灯右肩上,有一条半手长的疤。江少弦眼微微眯起,伤口两端平齐不利,应是极钝的刀慢慢磨出的伤。
用钝刀一寸一寸割开皮肉的滋味,应是不好受的。
再往下看,江灯右手臂有三个血窟窿,是绿瓢抓的。左手腕上有两处暗红烫伤,像是被人用烧红的烙铁叠烫上去的。
好似……烫出了一个……心形?
除了这些,江灯光是后背就有数不清的淤青和鞭痕。这具身体,可以说是“触目惊心”了。
江少弦:“留在这里不好么,离开这你又能去哪?”
买下江灯时,贩卖主就已跟江少弦讲述过江灯的情况。就是一个流落在外没家世的乞儿,不会有后顾之忧,买家可以放心。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江灯身体一僵。片刻后垂眸,眼里满是落寂。
他本就是一个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孤儿,在世上无牵无挂。跟着江少弦,说不定还能吃一顿像今早的饱饭。
就是一个打杂的而已,有吃有住,是以往他求都求不来的活计。
之前一直想逃,是因为江灯觉得自己是被拐/卖过来的。不是自愿的当然要逃,就是这种思想主导了江灯的行为。
现在仔细想想,江少弦真的没有打骂过他,甚至还救了他一次。
江灯一咬牙,就当把自己卖到人市,然后又被江少弦买了吧!
跳出这个思想旋涡,江灯一直焦躁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松了紧绷的身体,江灯闷闷道:“……没说要走。”
简单一句话,江少弦竟咀嚼出了委屈的意味。可他已经过了江灯这个年龄,自然体会不到少年人的复杂心境。
用发带将头发束好,江少弦起身时瞧着江灯身上的新伤叠旧伤,临走前撂下一句“费药”。
江灯:“……”
江少弦一走,江灯马上就动作了起来,披上衣裳出了温泉。江少弦修个头发太慢了,他都要泡皱了。
说起来,江少弦好像整个人都是慢慢的,世上仿佛没有事值得他去着急。
光脚走过青石路,钻进一座小亭,穿过水廊,右拐打开第三间木门,这里就是江灯自己的卧房。虽然小,但干净舒适。
打开门,原本光秃秃甚至有些反光的桌案上摆放着各类药膏。江灯愣了好久,直到瞥见每种药膏下压着的纸条,才反应过来,这是江少弦留的。
纸条上的字迹工整劲瘦,写的无非就是这些药膏的用法。
床沿边还叠了几件旧衣物,也是江少弦留的。旧衣物上还残余着在江少弦身上才能闻到的冷香,像似某种草木的淡香味。
江灯指腹摩擦着药瓶,心中百感交集。
六天后。
院里,江少弦开始教江灯习武。
江少弦拿了一截长木棍,江灯拿着一柄沉重的长剑。
剑很沉,好在江灯从小吃苦练了一身蛮力,提得动。
“攻上来。”江少弦用木棍指着江灯,语气漫不经心。
江灯也并非什么都不会,在市井摸爬,多少学了点东西在身上。动了动酸软的手腕,江灯挥剑而上。
江少弦就那么看着他,在他离自己一步之遥时,江少弦用木棍一挑,拨掉了江灯手中的剑,接着木棍向前一击,击中了江灯的心口。
江灯痛苦地弯腰,心口处一阵痛麻。
江灯的表现让江少弦大失所望,扔下一句“废物”后转身走人。
江灯也实在不解,自己不过是江少弦买来做杂事的仆人,为何还要学这学那?
江少弦既要他练武又要他干活,还要他习字。弄的江灯每天都很忙,脸越发像个苦瓜。
起初江灯只打算糊弄过去,随便比划两式。直到有次傍晚江少弦问他:“对于那个把你关在笼子里的男人,你会怎样?”
“我想杀了他。”几乎没有犹豫,江灯回的干脆。
“改个字,我会杀了他。”
江少弦说的太随意,江灯惊诧,忍不住去看江少弦的眼睛。
江少弦淡浅的眼瞳,好似笔墨不足,却染绘成薄雾寒星。
院檐下新缚了三只纸鸢,望着飘于高空的纸鸢,江少弦道:“少年应如薄纸鸢,勇于破风,傲于长空。”
说完,江少弦转头轻声对江灯道:“记住了吗?”
或许不需要记,他骨子里有这种天性。
疼痛得到缓解后,江灯没再继续练,他还有很多活要做。
江灯把院子里晒干的草药碾碎成粉,洒进了水井里。
他俯身在井边,好奇地往下望。井很深,从井口向里望黑乎乎一片,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水。
向井里洒草药是江少弦吩咐他的,他觉着这种不知意义的行为很浪费。
江少弦虽穿戴简素,但衣裳布料华贵,出手也阔绰,在江灯的认知里是属于“败家”那一挂的。
再怎么说江少弦现在也是江灯的“饭票”,倘若家底全败光了,江灯不仅要继续行乞,可能还会多一个“累赘”。
因此,江灯好心劝问了一句草药的事,谁料江少弦一脸淡定的告诉他,草药去山里转几圈能背回一筐。
外人只知迷云山是无人居住的荒山,却不知迷云山是座天然灵山。山间所有生灵或多或少皆沾灵气,稀植灵草更是满山遍野。
也难怪江少弦一个做灯笼的,洒起药来一点都不肉疼。
“做灯笼的”眉眼一皱,放下手中的竹片悠然起身:“小废物随我下山。”
“小废物”眉眼一皱:“来了。”
迷云山恰若一个天然迷阵,雾浓林深,地形极杂。外面的人上不去山,运气好上山了也下不去山。
曾有修士误打误撞冲上山,结果在山里迷路了一个多月也没走出去。山中觅不到吃食,那个修士活生生饿死山间。
至于修士的尸骨,无人来收,自然成了树木养料。
大雾间,一盏小灯笼破雾而出,亮着橙黄色的光。
引路灯后方是江少弦,只见他头也没回,问了身后人一句:“可在我身后?”
“没,你怎么走丢了!”江灯的声音略显慌张,步伐明显紧张起来。
闻言,江少弦脚步一停,引路灯也跟着停下。
身后白雾太多,江少弦眼中不耐。抬手轻轻一扒,撕开雾气,将中间隔开来。
就见江灯茫然站在不远处,两人中间只隔了一条涧户。
“小废物,是你走丢了。”
江灯一顿,低着头慢慢跑过来。
见人到了身边,江少弦落手,被隔开的雾瞬间又笼罩回去。
江灯忘记自己是从何方流浪而来,反正最初不是在浮舟城。
他乘过船,骑过马。随过乞队,跟过人伢子。几番辗转又辗转,最后来到浮舟城。
天下共九水二十四洲。
汪洋之内的陆地二十四分,修士为让地名更符修真之人的居地,故称二十四仙洲。其中一半,江灯可能都到过。
其中,江灯见过的奇人异士很多。未曾想,在二十四仙洲里最不起眼的小独洲上,也藏有大能之士。
江少弦的实力到底如何,江灯不知,想来不会是差的。
雾渐渐稀薄,已经可辨认前路。下至山脚,江灯瞧见一座白石桥。
耳边依稀能听见潺潺水声,桥底必是有水无疑了。
“为何要下山?”江灯突然问。
江少弦什么都不带,急匆匆就下了山,江灯跟在身后想问又不敢。
还没意识到问题的江少弦答道:“采买。”
“你带钱了?”
一句话让江少弦愣了几秒,微凉的山风也理不清行人的思绪。
上山的路太长,现在自是不可能再上山的。
江少弦偏头看了眼山脚立着的小石狮子,莞尔:“自有办法。”
话落,江少弦孤身走到崖边,底下呼卷而上的风似要将人拉下去。
江灯盯着悬崖上的瘦弱身影,表情忽然一裂,被自己内心的想法惊到。
就在刚刚,江灯想把江少弦推下去的念头特别强烈,反应过来时,他甚至已经向前走了一步。
江灯皱眉,他清晰的知道,不管现在悬崖边上站的是谁,他都想做背后那双“推手”。
小少年早已接受自己内心阴暗的事实,一脸漠然再抬头时,崖边哪还有江少弦的影子?
只见一片青色衣角在空中翻动几滚,江少弦整个人从崖边掉了下去。
“江少弦?!”江灯跑过去时,崖底空空一片,耳边只剩呼啸的风。
因为站的离悬崖太近而失足掉下去了吗?
顿了片刻,江灯表情恢复如常,平静地看着白石桥。过了桥,大概可以到镇上。
就在江灯准备转身上桥时,身后风一急,一个钱袋子稳稳抛落在江灯头顶。
江灯蓦地回头。悬崖边上,一道身影从下面旋跃而来。
足尖轻点地,江少弦一脸轻松的上了岸,手里还抓着些零散的铜钱。
全然不知刚刚被江灯认定“坠崖身死”的他,说话还带着笑:“钱,有了。”
江灯心虚点头:“……嗯。”
钱袋子摸上去湿湿冷冷,表面浮起一层白霜。不似水里泡过,倒似长期置于幽冷之地。
“瞧见那张口石狮子没?”江少弦拍去身上的霜气,自从那东西没了以后,寒水河愈发冷冽。以往不结冰的河面,如今竟起了薄冰。
江灯望过去,山脚下不足周岁幼儿身量的石狮子张着一张大口,大口内空无一物。
看门的石狮子不说威风八面,但大多微闭着口并含有一圆珠。
偏这石狮子凿的幼化,圆头大眼,张着大口的模样像极了嗷嗷待哺的婴孩。
江灯的疑惑太容易被人看出来,正数着铜钱江少弦心情好,多说了两句:“往它嘴里丢铜钱,口中的铜钱往下掉会落入崖壁上的小洞里。”
如此解释一番,江灯的疑惑更大了:“为何要往里丢?又是谁会去丢?”
手中铜钱数完,江少弦便不搭理他了,真的只说了两句。
江少弦将剩余的铜板藏与袖中,见江灯迟迟不动,便道:“别愣着了小废物,赶路要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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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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