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内，新上任的刺史此刻正与盛乔、闻人嗣一同在院内品茶，刺史已年过四十，但剑眉下双目有神，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显得他坚毅硬朗，闻人嗣也不像之前一般穿着小厮衣服，如今身着长衫，一副学者做派。
“和计划一样吗？”刺史的茶喝的津津有味。
“问他喽，咱们的男主角。”闻人嗣此刻身上哪有半点仆从小厮的影子。
盛乔任由他们开着玩笑，不予反驳。
——
六月天，边城的夏天难得下了雨，溅在土地上，积成一个个水洼。
衡府这几日的气氛好极了，上上下下都知道自家小姐要出嫁了，小姐同刺史府那位公子日日出游，月初便把聘礼送来了。
沅妍正手把手交衡瑶刺绣，二人平时四处野，什么时候做过这种细致活。
“你还教我，你自己绣得也不怎么样嘛。”衡瑶泄气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吐槽着自己的好闺蜜。
“哎呀，我看别人绣都挺简单的，谁知道这么难，我当初成亲也没搞这一套啊。”沅妍成亲相公是入赘，自然什么都由着她来。
偏衡瑶这次要嫁的是刺史之子，若是嫁于永陵普通百姓家也不用太重视，毕竟在整个边境，也没几个普通人家比得上衡府。
“瞧你，嘴角就没下来过，看来是真遇到喜欢的了，上次我就看出来了，他人虽然傻些，但对你倒是一片真心，你与他，往后应不会太差。”沅妍温和地看着衡瑶，二人一同长大，很多事情不说对方也能察觉，颇有些心心相惜之感。
“从前年幼，觉得天下很小，不过一隅之地，哪儿都能出去闯闯，无拘无束，后来发现，天被更高的人撑着，世界很大，人总有颇多无奈，往后我只望所遇良人，从此安居后宅，无无波无澜，但愿不是异想天开…”衡瑶是个很别扭的人，她有时总想出去闯荡，想会会京中的达官贵人，她想过去京中选秀，想试试那至高之位，可是她也羡慕普通安逸的生活，没有大风大浪，有亲人相伴，好友相陪，爱人相佐，她选了后者，可有时又会不甘心，可是，她一个女人又能怎样，怎样都是翻不出天的。
“有时真羡慕你，也算是另一种程度的自由。”
一旁的沅妍看着她，有些震惊，又有些欣慰，虽然衡瑶说的这些她都明白，她并不常在衡瑶面前讨论父母家事，七年前不知道因何缘由，当她再次向衡瑶吐槽母亲又逼迫她背书，她偷跑出来后，她至今都记得衡瑶那时看她的眼神，那种经历了挫折后的不甘，羡慕，似乎在问为什么，我为什么不是你，在那之前衡瑶眼睛是很漂亮的，看人的时候即使不笑，眼里也能看出直达眼底的笑意，自由与桀骜难驯的不羁，十分迷人，自那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阿芜，有的时候我都快分不清对你的感情了，很多时候甚至怀疑我对你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有多迷人吗？现在的我其实很像曾经的你，一条路走到黑的前提是这条路是你想走的路，不然即便走到底也不会有一天是开心的，阿芜，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阿芜是衡瑶的乳名。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衡瑶心底冷了多年的地方，似乎有了一丝裂痕，屋外猫，犬，鸟叫个不停，她心里自嘲，什么喜欢动物，还不是怕孤独。
二人打开心扉，畅聊到深夜，青艾也是见怪不怪，并没有多过在意。
时间过得很快，婚事定在了七月初七，乞巧节是女儿们祈福许愿、乞求巧艺、姻缘的日子，愿“巧娘娘”婚配如愿、生活幸福。
距离婚事已经不到一个月了，衡瑶被关在府中，手中的鸳鸯绣的惨目忍睹，她叹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针，心中安慰自己，不急不急，还有十五天左右，休息一下吧。
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衡瑶看向一旁专注看书的青艾，这丫头比自己还认真，前几日母亲给了青艾一本册子，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准备的，说是日后自己管家，她这个贴身丫鬟要学的东西，衡瑶看着青艾如此认真的模样，觉得有趣极了。
敞开着的门，吹进来的风，安静看书的青艾，关心自己的亲人，还有下一刻不知会不会来找自己的沅妍，衡瑶享受着此刻属于自己的一切，她不贪心，她懂得知足，她觉得，此刻她就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她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至少目前为止如此。
可偏偏人世间的事总是那么的事与愿违。
————
还有六天就要成亲了，衡瑶憧憬着以后的生活，她这几天快乐极了，感怀过去，畅想未来，珍惜现在。
院中正在采辣椒的衡瑶哼着小曲，想着一会让沅妍给自己做什么好吃的，等她走了，这片地不如就种花吧，这样父母路过或者想自己了，也不至于进来看着一片菜，想到如果自己走了父母还要帮自己养着菜地就觉得好笑，那场景，真是没得说。
“小姐”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衡瑶差点把篮筐扔出去。
“青艾，你怎么走路没声音，神出鬼没的。”衡瑶本想打趣她几句，可转身看到青艾的表情，顿感不妙。
她走向青艾，可青艾仍未开口，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你说。”衡瑶许久没对青艾用这种命令的语气了。
“姑爷，刺史府派人来，说婚事推迟，因为姑爷病倒了…”青艾觉得老天不公，为什么要对她家小姐如此，小姐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父亲哪里，说我等会就到。”衡瑶自己都没注意到说出口的话有轻微的颤抖。
“啊？小姐…”
“快去！”
“是”青艾本想安慰几句，可得了命令，迟疑片刻只能作罢。
衡瑶走进屋里，想走到桌前，可她还没走到桌前，手中的篮子就掉落在了地上，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般瘫倒在地，她强忍着，爬到椅子上，想站起来，可是没用，她趴在椅子上，将头埋在臂弯里，没有声音，如果有人打远瞧见，只会以为她坐在地上，趴着椅子睡着了。
直到衣袖被泪水晕染开，原来衡瑶哭了。
心里好乱，她现在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有，只想放空，一堆杂乱无章的丝线缠得她喘不了气，如今好了，那根支撑她的线断了，也是很多年后衡瑶才发觉，原来早在这时，她就疯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死寂的平静，院子里依旧很吵，可这些在衡瑶心中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她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没有任何情绪，衡瑶默默地换了身衣服，遮了遮脸上的泪痕，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她觉得此刻的自己美极了。
她温柔地，平和地，微笑着走去父母的院子。
院外的青艾焦急又担心地张望着，她怕小姐崩溃，她怕小姐难过却找不到人，她什么都怕，很多丫鬟小厮说她总是在担心，似乎只有这一种情绪，也有很多人说她总是比小姐还着急自己的事，可是她就是怕，她觉得小姐是怕的，是开心的，是担忧的，只是小姐不能表达，小姐伤心老爷夫人会伤心，小姐开心不一定所有人都见得小姐开心，小姐不表现出来不代表不会有这些情绪，可是如果小姐不表现出来，那她也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她不说就不会有人在小姐难过的时候拍拍小姐的肩膀，说没事的小姐，还有我陪着您呢，即使微不足道，但她甘之如饴。
远远的，青艾看见了那一抹红色，不知为何，青艾的心突然像被人攥紧一般疼，她总觉得小姐和以前又不一样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七年前。
青艾快步迎上衡瑶，此时的衡瑶云淡风轻，与以往不同，青艾看得出衡瑶是真的，有些开心？
“慌慌忙忙的，你这性子可要改改，也不小了，怎么还这样。”说着衡瑶还略带宠溺地掐了掐青艾的脸。
“跟我一起进去吧。”
青艾仿佛看见了曾经那个指着月亮，说要射下来给她当礼物的衡瑶，那个在她受欺凌告诉她打回去，她罩着自己的衡瑶，那个在她被官家小公子调戏说要把她掳走当小老婆时，大打出手后还啐了句“管你是什么官，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肉身凡胎，再对青艾无理，我见一次打一次”的衡瑶，青艾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太会，不太聪明，不太有用，可她知道小姐，她的生命里以前全都是小姐，以后也全都是小姐，此生无憾。
屋内气氛凝重，衡瑶的弟弟进京科考，一时半会回不来，不知为何盛乔病倒的消息传播的如此之快，由于盛乔是刺史之子，如今不止是永陵城，一些京中的官员都对衡瑶的名头有所耳闻，衡家到底只是皇商，衡璋与唐清婉也有些担心远在京中的儿子。
此时三面为刃，无处可退。
“父亲，母亲，可有商讨出对策？”衡瑶温和地笑着。
此时焦头烂额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不同，但也没有不耐烦，他们并不想让孩子过早接触官场的事，即使衡瑶已及笄三年。
“阿瑶，没什么大事，你回去休息就好，前几日不是还觉得不能出府无聊嘛，这几日想想去哪玩，父亲许你出去玩。”衡璋想让她出去避避，正值壮年的他居然一下子生出了许多白发。
“是在担心弟弟吗？我有办法解决这次的事，不知父亲母亲可否信我？”
这话落去二老耳中，他们此刻才认真看着自己的女儿，没有半分难过，平静的有些可怕。
“阿瑶，心里难受别藏着，母亲在呢。”唐清婉起身走到衡瑶身边拥她入怀。
衡瑶没反抗，享受着母亲怀中的温暖，埋入其中，眼底的贪婪不加掩饰。
“母亲，我好难过，可是我不想父亲母亲也为我难过，更不想因为我连累弟弟。”
“说什么傻话，你还小，这些都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好好休息，如何才能快快乐乐才是你要想的。”
就是这样，衡瑶想，就是父母这样的想法，所以她才更觉愧疚，别说养她到十八，就算养她到老，父母也还是觉得她是小孩，永远宠着她，就算父母去世，弟弟也会如此，她的命生来就如此吗？就因为那可笑的命格？那就试试。
“卓然”
“属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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