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羽的手指,点着书脊,像经验丰富的老吏翻阅年久的案牍,精准、熟稔且不失分寸。
她的手指修长,在皮封精装书的表面游走,微凉的触感,好似那旧时光,就在她指尖温柔流转。
此刻,图书馆安静得近乎庄严。
夕阳的余晖,自高窗泼洒而入,金红的光线,在摄影参考书库,拉出长长的影子,宛若一幅定格的画。
微尘,在光束中无声漂浮,缓缓沉淀了时间。
林望羽,已在此间整理摄影书籍,一个多钟头了。
这是她最心仪的差事——并非为了那井然有序的排列,尽管这确也令她颇为自得——而是为了书页间凝固的瞬间。
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街头摄影史》上,彩色相片间那些凝固的瞬间,总让她感到一种安心的满足。
每一帧照片,都好似一段待人发掘的故事。
“砰!”
一声突兀的大门闭合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林望羽的手一颤,书几乎脱手。
她皱了皱眉,这图书馆的门,向来是沉闷而迟缓的,今日这般响动,倒也稀奇。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轻轻喘息。
她抬起头,眉间微蹙。
是谁这般莽撞?
图书馆的秩序,不容轻易打破——至少这是她内心的准则。
“劳驾!”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焦急,还有些喘不过气的尾音,“莫非还没关门?我知道已是六点光景了,但我急需……”
话到一半打住了。
林望羽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她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不远处,被夕阳的余光从背后镶上了一层炽烈的金边。
远远望去,那人倒宛若一团燃烧的火。
女人的乌发,凌乱地挽成一个髻,几缕碎发,贴在面颊两侧。
因奔跑而泛着薄红的脸颊,衬得她整个人都鲜活得像一幅画。
她的脖颈上挂着一复古Pentax胶片相机,棕色皮夹克随意地披着,自肩膀上滑落一边,露出内里皱巴巴的棉衫。
这年头,用胶片机的人可不多了。
林望羽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站直了些,伸手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熨得平整的衬衫下摆。
“还有十分钟便闭馆了。”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不疾不徐,带着少许矜持的疏离,“不过,倘若你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书,我或许可以帮你。”
对面火一般的的女人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明亮得像阳光照进书架的深处,甚至让林望羽有一瞬间的恍神。
“你简直是我的救星!”女人大步跨了过来,声音洋溢热情,“我叫吴淇绿,三点水的淇,绿色的绿。我想找一些关于早期摄影的书,尤其是民国时期的。我正在做一个摄影项目。”
诗经里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么?
一点儿都不适合她。林望羽暗忖,心中微微好笑。
况且,找本书,倒也不需自我介绍甚么的。
她挑了挑眉,双手交叠在身前,平静地说道:“这要求,对于区区十分钟,未免也太宽泛,难办了吧?”
“我这人,向来是先做了再说。”吴淇绿笑着,语气轻松,“这是我的脾气,家里人都快被我逼疯了,今日让你见笑了。”
见笑的客气话是说了,但还是要让十分钟后便下班的美女图书管理员帮她在书海里找书不是?
“看来你的家人,很值得同情。”林望羽微微一笑,语气里,倒是带了少许不易察觉的讽刺,却又掩不住一抹被逗乐的真意。
“他们确实是比较烦恼。”吴淇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似作伪,反而让林望羽愈发觉得有趣。
“好吧。”林望羽略一颔首,转身指向她身后的书架,“你运气不错。我刚整理完这一部分。这里有一本关于摄影历史的佳作,其中就包括几位民国时期的摄影师。”
她话音未落,吴淇绿已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来。
林望羽伸手取书之时,突然意识到身后那人的气息,近在咫尺。
恍若一片阴影,贴在她肩侧,却又不至于令人不快。
她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气,以及其他一些——显影液的味道?
她的手顿了一下,指尖停在书脊的边缘,微不可察地打了个颤。
那股气味,让她想到暗房里那些晦暗的光,和时间在显影液中缓缓显现的过程。
不仅用胶片机,还自己冲洗吗?
暗红的光,湿滑的空气,显影液在浅盘中静静荡漾,像一汪晦涩的谜底,慢慢浮出答案。
她甚至幻觉般地听见了的滴水声。
当她将书递过去时,两人的手指,不经意地触碰到一起,林望羽注意到吴淇绿的手腕上,赫然纹着一架小小的相机,线条简单,却极具设计感。
莫非是怕哪天随身携带的相机丢了,好歹手上还有一个?
倒是有趣得紧。
“这本?”她问,声音平静,带着少少不动声色的疏离。
“哇,这本,就是我要找的!”吴淇绿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兴奋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这个?”
“我不知道。”林望羽转过身,将书递给她,语气淡然,“只是猜一下而已。”
“那你的猜测能力,也未免太厉害了。”吴淇绿接过书,匆匆翻了几页,抬起头时,目光里含着真诚的感激,“谢谢你,太专业了,真是帮了大忙。”
“不必客气。”林望羽淡淡地说,语气里虽是礼貌专业,却依旧带着少许刻意的距离感,“以后若有需要,可以提前手机预约,这样……你就不必跑得这么急了。”
她带了些私心。
图书馆是可以电话预约的。
但是不断来电话,会打断她的工作心流。
而且不少絮絮叨叨,东拉西扯聊天的电话,挺耽误事儿的。
特别是来自那些不为了找书的男士。
还是手机预约,她每个一段时间检查一下,来得有控制感,亦是高效率之举。
“预约?”吴淇绿挑了挑眉,漂亮秀气的脸蛋上,写满了对这个提议并不感兴趣。
她眯了眯眼,调皮地笑了:“人生哪有那么多计划?我更喜欢即兴发挥。”
林望羽微微一愣,不知为何,竟觉得从这位吴小姐嘴里说出来,那句“即兴发挥”倒是带着一种别样的魅力。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结束这次对话。
吴淇绿将书抱在怀里,转身要走,忽又停下脚步,回头说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望羽一愣,借书而已,真的倒不必非要知道图书管理员的姓名。
若是男读者问起,她出于职业专业要求,便会说英文名。
毕竟在这海城,英文名,便是职场间的艺名。
行走江湖,倒也方便许多,甚或于有时候,有的涉外职业,可称得上不可或缺。
毕竟许多汉语拼音的发音,对于来借书的外国客人而言,怕不是太难了些。
在安静的图书馆里,解释姓名发音,无论如何压低声音,总是不太好。
有了英文名,一来减少沟通成本,二来也不需对萍水相逢的借书人暴露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
“林望羽。”她答得简短,用词克制,语气不失礼貌,却也不解释是哪两个字。
声音不疾不徐,像是书架间的微风。
“林望羽。”吴淇绿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的味道,然后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些许笑意,“这名字,真不错,倒像是从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漂亮人物。”
“谢谢。”林望羽点了点头,依旧平静。
对方不过是一个匆匆而过的过客。没必要过多交谈。
更无需接茬那“漂亮”二字。
虽然她因着这相貌,没少遇到来搭讪的男男女女。
也承认这吴小姐的搭讪水平还行。
倘若她果真是在搭讪的话。
林望羽心中暗暗摇去了这个念头。
略略自恋了。
不好不好。
总之,如今已六点了。
无谓耽误下班。
但这风风火火的摄影师吴淇绿,显然不是那种轻易被冰山美人的冷淡言辞,就可打发的人。
她抱着书,后退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
“我接了个活儿,翻拍些老照片,添些现代味儿。说是要体现这老海城的……过去和现在,这两种光景。”
她歪着脑袋,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望羽。
“依我看,你倒是个好模特儿。瞧这光线,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你脸上,像是为你打了一层柔光……”
林望羽觉得两颊微微发烫。
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令她不自在。
她没有接话。
只是略略侧头,依旧带着些许无所谓的冷淡。
“拍照么?我不大喜欢,”她说着,抚了抚本就服帖的头发。“我更喜欢在镜头后头。”
“人人都有故事,都值得记上一笔。”吴淇绿执拗道,又瞥了眼手表,眉头一皱。
“哎哟,闭馆了。不耽误您下班。明儿我再来,成么?有些旁的资料,还想问问你。请你喝杯咖啡,如何?”
这连珠炮的一番话,从突兀的识趣知趣不耽误下班,到明天的专业公事,再到最后咖啡邀请,便硬硬地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倒好似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雾。
也是林望羽觉得说不清道不明。
若是那身经百战的老馆长在,心中便要将这拙劣的燕国地图腹诽老长时间了。
然而林望羽那井然有序的小世界,一时竟像张照片,在显影液里,慢慢被浸透。
原本熟悉的轮廓,在黑暗中,略略泛出新的意味来。
“九点开门。”
她听见自己回答着,竟也诧异自己答应得如此爽快。
吴淇绿又笑了,灿烂得赛过窗外斜阳。
“九点。咖啡我请。”
她又小心翼翼地把书递回来。“这书,我先瞧瞧,成么?”
自无不可。图书馆的书,除了一些珍本,都是可外借的。
林望羽对吴小姐忽然上线的礼貌,微微挑眉。
回到前台,办理着借阅手续,她却留意到吴淇绿漂亮修长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击,节奏明快。
她那一双灵动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好似要把周遭一切都收入眼底。
细细一想,倒真像一架对好了焦的相机,随时预备着“咔嚓”一声。
无声中,借阅手续办好了。
吴淇绿再次道谢,拿着书离开了。
她的活力,却像残影一般,在空气中滞留不去。
短短几分钟的对话,似乎撕开了林望羽内心,某个被她刻意忽视的角落。
她伫立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只觉这原本井然的小方圆世界,忽地加入一抹新的……色彩。
又像一张白纸,等着那开篇第一字。
图书馆重新安静下来,但林望羽却觉得,这份安静似乎与方才有些不同了。
显影液的气味,宛若还残留在空气中。
那一抹淡淡玫瑰香气,也久久未散。
林望羽信手拈起一本摄影集,随意翻开。
一张黑白照片映入眼帘——三十年代的海城,一条静谧的街,时间被装在相片里面,凝固了。
林望羽指尖轻触着书页,暗自思忖:这旧日光影里,藏着怎样的故事?
这图书馆方寸之间,旧书册中,又有多少瞬间,等着人去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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