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王宫,地牢深处。
“出大事了!”
小太监脚步慌乱,被随意丢在地上的刑具绊倒在老太监脚下,撞翻了他手上的茶盏,又被一脚踹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老太监慢条斯理道:“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慢慢说。”
小内监跪行几步,凑上前来:“八百里加急,孟飞集攻下阙州,兵马未停,直奔雍京来了!”
“雍京有姜相国坐镇,你一个小崽子慌什么?”老太监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上好的贡茶都被你打翻了,给我重沏一杯去。”
前方的刑架上,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小太监仔细一看,是一名满身是血的少年。
小内监吓得脸色一白:“他,他怎么还没死啊!”
“姜烟送妹入宫为妃……步步为营坐上相国之位,外戚专政,蒙蔽天听……实乃,实乃祸国殃民的佞臣!”
刑架上的人气若游丝,犹自讥讽道:“他不死,我不瞑目。”
老太监笑眼看着他身上的伤口,某种难言的癖好得到满足,语气里带了些说不清的爱怜:“姜相国特意交代过要好好招待您,这些时日杂家也算尽心尽力……”
他甩起手中长鞭,居高临下俯视这名囚徒:“您要是有这看戏的兴致,不如服个软,哄得相国高兴了,兴许啊,还能脱离这牢笼。”
特制的长鞭猛地挥了几下,鞭刃擦过皮肉,带出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如催晓的滴漏。
元郁楚下唇咬烂,混着满嘴血味强行将一声闷哼吞入腹中,厉声喝道:“你又算什么东西,敢与本宫这么说话!”
他眼中凶光毕露,瞪得老太监浑身发麻,不自觉腿软后退。眼看老太监趔趄几步,快要摔在椅子上,小太监慌忙扶住自家干爹,心里不免犯嘀咕。
这人自从被关进地牢,软硬都不吃,也不肯求饶,有什么能大过命去吗?
又听见这句‘本宫’吓得魂都飞了。
“干,干爹,相国嘱咐我们日日折磨他,他究竟是谁?不会是……那位吧?”
“你以为是谁?太子与羽妃苟且之事败露,自刎于五日前,”老太监眼神一厉,瞬间止住了小太监的哆嗦,“眼前这位,只是个闯宫的刺客罢了,怕什么。”
“用亲妹妹的清誉编排本宫,真是丧心病狂!姜烟已被我的毒剑刺中,活不了多久,你们何必为他卖命!”
又是几声无情鞭响。
元郁楚猛吸了几口气,咳嗽声越来越微弱。
有人对地牢门口持长枪的守卫耳语了几句,森然的铁甲声在四周响起,将这间牢房围得严严实实。
元郁楚咬牙道:“长枪营……藐视君主,也是姜党走狗。”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还不是落在相国手里,求死不能。”
几人解开绞索,把元郁楚从刑架上拆下,他失去支撑摔落在地。
长枪营长官几步上前,毫不留情地扼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不得不仰起头,暴露命脉。
元郁楚嘴角的鲜血顺着颈线,没入衣领,常年不见光的惨白皮肤上隐约可见青色血路,混杂成火烧云下黯淡的山色,呈现一种不健康的靡艳。
长官不经意咽下口水,逐渐加重手中力道,手中之人脸色随之涨红。
“太子殿下可真是好手段,磨掉了所有爪牙竟然还能伤人。相国的耐心已耗尽,你的死期快到了。”
“他,他真的是太子殿下?!”那小太监心中猜想成真,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晃晃,“如今陛下已死,他可是新王啊!你们怎敢——”
老太监闻言盯着那位长官,神色慌张,猛甩小太监一耳光:“大人在此,你多什么嘴!”
意识到危险来临,小太监立即噤声,长官冷漠的视线在此时扫了过来。
已经来不及了。
元郁楚全身经脉被一种奇诡的手法封印,真气堵塞,痛到浑身发颤,望向长枪营长官的目光里满是癫狂。
“你凑近些,我有话告诉你……”
地牢内光线不明,长官将脸贴近一看,旋即被喷了一脸血水。元郁楚从他惊慌的脸上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狂笑不止。
“我,我知道了,姜烟不是耐心耗尽……而是,毒发了!”
长官脸色一变,将他摔在一旁,挥手下令:“相国有令,此人刺杀未遂,曝于靖城门以儆效尤,带走。”
“大人慢走。”老太监弯下腰蹑着步子,恨不得赶紧送走这群杀神。
“公公这些时日辛苦了。”那长官瞥了一眼谄媚的地牢众人,押着元郁楚离开。
老太监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拉过小太监慢慢往出口走,一抬眼对上旁边守卫森寒的目光。
良久,深处牢房寂静无声,他们带着再也无法诉说的秘密,像烂泥一样融在地上,化为灰烬。
靖城门,绞刑台前。
各地豪强打着勤王的旗号,直奔雍京,达官贵族纷纷出城避祸,曾经繁华热闹的主街,只剩萧条颓败。
元郁楚虚弱地躺在高台上,黑发凌乱,衣衫浸血,仿佛即将被大雪淹没的红梅。
原本清澈的眼眸已经浑浊不堪,勉强看见行人的虚影。
偶尔有几位百姓路过,被持枪肃立的守卫一吓,拔腿就跑,但议论声还是在风雪中隐约飘来。
“躺在雪里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呀?”
“不认识呀。”
“天这么冷,滴水未进,又受这么重的伤,他是不是快死了,真是可惜。”
“听说孟家军已经兵临城下,乔君保佑,别打来我家……”
若护佑大雍的社神乔灵笙真能显灵,怎么会任由姜党乱政,朝局倾覆,苍生倒悬。
元郁楚面朝王宫方向,一动不动,他在等一位不久前被请入宫中的老先生。
等了许久,元郁楚在逐渐涣散的目光里,终于看见有两人抬着蒙白布的担架慌忙跑了出来。
与此同时,侧方阁楼之上,有一名青衣人盯着绞刑台看了三天,说了第一句话。
“那人是宫外请来救治姜烟的医师,如今人已死,说明姜烟药石无医,怒而杀人,你满意了?”
这人站得很远,字句却清晰,仿佛近在耳畔。
寒风之下,元郁楚冷得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缩紧身体说不出话来,只剩嘴唇微微翕动。
青衣人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飒然道:“你瞧瞧这雍京,还有谁认识你,一朝天潢,一朝尘土,忙碌半生,有什么意思?”
隔着无数雪片,元郁楚用力说了几句。
青衣人哼了一声,不满道:“你竟还有力气让我别废话,我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当然是等你。”
元郁楚眸中有疑惑闪过。
青衣人补充道:“等你死。”
元郁楚视线落进白茫茫的雪里,不再看他,青衣人却笑了。
“气性真大,姜烟杀尽你元氏王族,却留你在这里痛苦煎熬。我知道,他不死你难以瞑目。”
宫变之事历历在目,山河破碎,亲眷皆死,剑心已毁,怎能不恨。
听见这句话,元郁楚血气上涌,挣扎起身,冻得发僵的指节只能浅浅拨动一层碎雪。
青衣人会意,继续道:“你问我是谁?这问题好没意思,你明明每年都会见我一面,我是大雍社神,乔灵笙。”
每年春日大祭,王室之人需身着宗室礼服参拜大雍社神殿,祈求今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
元郁楚不信这些神鬼传说,敬香时没有抬眼见过神像面容,自然不认得。
他半阖眼,想透过风雪看见那人的容貌,忽然听见一阵奔跑声,守卫弃了枪往外冲,身后一群宫女内监背着包袱,争先恐后逃出。
所有人都往远离王宫的方向奔逃。
厚厚白雪踩得只余一片狼藉,露出灰黑的地面。
“我飞升在即,游历途中见你,可见你我有缘。”
一眨眼,乔灵笙已至眼前,一尘不染的年轻神明在雪中站立,说出的话像个老道士。
“众人出逃,看来姜烟已毒发身亡,这局你赢了,既然恩仇已了,何必苦苦挣扎,与我同去吧。”
血债已血偿,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那些国破家亡的仇恨被白雪一掩,茫茫不见,谁还在乎身后的脏水与骂名。
乔灵笙飘然离去,留下元郁楚此生听过的最后一句话。
“你曾是万众瞩目的太子殿下,如今是我亲自择定的社神殿继任者,早点死,别让我等太久。”
漫天飞雪中,士兵丢盔卸甲择路奔逃,老的少的喊叫声混作一团。
元郁楚听见这一团模糊的声音中,隐约传来姜烟的死讯。
他抿嘴勾了个很浅的笑,在靖城门的混乱又静谧的大雪里,缓缓闭上双眼。
半晌后,主街上,有一少年将军携身后一队精锐骑兵打马而过。
副将抱拳道:“恭贺衍将军率先入主雍京。”
衍枫雾没回头,声音沉冷。
“你这声恭贺也太早了,若不是大将军率孟家军非要在城外等另两位高官,我们早已打进宫城了,这窝囊气让人火大。”
副将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叹了口气。
“不过咱总算回来了,要不是那小太子事前突然变卦,咱们去年春天就可以站在这里,大家何苦在挨风受冻。”
衍枫雾勒停战马,目光灼热如燃火。
“那厮屡次阻我踏入朝堂,如今我便站在这里,他人呢?”
副将斟酌道:“小太子与姜烟之妹姜心羽丑事败露,已自刎谢罪。”
“果真是他的作风。”衍枫雾徐行。
副将感慨道:“听闻他模样生得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无缘得见。”
衍枫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谁见过?我可没见过。那小太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个面要隔帘子,像个奶娃娃似的跟在王后身边。说是秘密教养,实则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副官摸了摸头上冷汗,没想到这位将军竟对小太子敌意如此之深,撞枪口上了,
“是啊,可王室血脉只有他一个,他一死,那王位岂不是无人继承了吗?”
衍枫雾腹稿未打,脱口而出:“大雍本不需要这般懦弱无能的储君!”
副将观察他的神色:“衍将军说的是,孟大将军本想扶持太子上位,人死得草率,可见小太子是个不中用的。”
行至靖城门,门口是处死囚犯的绞刑台,木质高台,皑皑白雪下竟然鼓起一个人形。
雍京道路已清,路上有一个人,还是个死人。
“姜烟自身难保,还有闲情审问犯人了,真是有意思。”
衍枫雾牵紧缰绳指了指那人,问副将:“那人是谁?”
“据宫内探子所报,此人仗剑闯宫,姜烟将此人生擒,曝尸城门示众。”
副将末了又补了一句:“看着年纪不大。”
衍枫雾对此人多了些敬佩,闭上了他那张没遮没拦的嘴。
思索片刻道:“姜烟之敌便是我的友人,况且还是个孤身刺杀的剑道高手,随我上前看看。”
衍枫雾下马走近,那人形销骨立,衣衫浸血,黑发散乱,已死去多时了。
这张脸却比记忆中的匆匆见过的那张面孔,更加苍白瘦弱。
大雍太子元郁楚。
——传闻里勾搭母妃,自刎谢罪的太子殿下,怎么会是刺杀姜烟未果的剑客?
一刻前,他心中还怀着纯粹的恨意,此刻的这股恨意夹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衍枫雾望向静谧的王宫,姜烟竟敢逼死太子,曝尸于众,朝局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烂成这样了。
副官走上前看了眼那人的脸,眼眶深陷,心里满是不忍。
“太惨了,我们是否要向孟将军禀报此人功绩?”
衍枫雾感觉全身骨血随寒风冻僵了,轻轻“嗯”了一声,
最恨的敌人与他为了同一个目标,殊途同归,以近乎悲壮的方式死在他的面前,让他内心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恨意,像洪亮的梵钟,将他的脑子撞得清醒片刻。
少了敌手,他忽然觉得大雍官场也就那样,没什么意思。
衍枫雾的手微微颤抖,扒出里衣边角执剑斩断,用一小块白色的破布盖住了那人的面容。
又默默看了许久,才用力揉了揉被风吹得僵硬的脸。
“斯人已逝,葬了吧。”
此时万籁俱寂,绞刑台上,有一缕残魂在他们面前轻飘飘脱离身体,逆流而上。
变成风、变成雪、变成悄然弥漫的雾气,悠悠落在地心峡谷,又缓缓攀向大雍最高的山脉,扑进神秘莫测的群山之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