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靠近巫阴山山脚的破瓦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仔细一听,是掀锅盖的声音,柴火烧得噼啪响的声音,以及两个孩童稚嫩的谈笑声。
三月天的晨曦还未褪去寒气,小娃儿身形单薄,他们围坐在灶口吸着热气,瘦小的脸颊被火烤得红扑扑的,终于有了点儿气色。
十歌兄妹俩起了个大早,谈笑声随着炊烟一起在晨间的山脚飘荡,分外动听。
兄妹俩配合默契的做好了早膳,那是一锅香喷喷的野菜粥,以及几张绿绿的野菜饼子。二人还携手做了几个笼屉的包子,有蕨菜馅的,婆婆丁馅的,粉干菌馅的,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加了兔肉丁。
野菜是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野菜,村人们哪一个也不会想着将它们采回来食用,除非家里已经揭不开锅。寻常时候,哪怕摘了,那也定是采回来喂养畜生的。
也正是因此,尹家兄妹摘野菜请帮工吃的话一经传出,便引得大伙儿避之唯恐不及。
试问,谁愿意被当畜生喂养?
无论村子里如何谣言四起,天儿刚亮,海叔还是带了两个帮工过来。
并非这二人未听到谣言,他们愿意过来纯粹是卖周海面子。周海是大坑村中狩猎技术最好的,为人又爽快,跟着他时常有肉吃。久而久之,大伙儿都爱同他打交道。
尹家不过丁点大的房子,无需一日便可修缮完,且工钱也不低,一人三钱银子。周海愿意找他们,足以证明对他们的看中。
如是想着,二人也就没了怨言。
十歌一见来人,很是热情的上前招呼。热乎乎的茶水是刚备好的,人一来便可先喝上一碗。茶水里飘了几朵花,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法冲泡,茶水入口的滋味与众不同,让得海叔等人都忍不住多喝一碗。
“几位叔,今日便要劳烦你们了。有什么吩咐你们尽管说,茶水放在这边,你们大可随时取用,管够!那边蒸着包子,过会儿蒸好了喊你们啊!”
尹暮年一向不喜言语,只在面对妹妹时话才会多一些。所以,十歌负责招呼。
两位帮工对视一眼。昨儿他们便听闻尹家丫头是个能说会道的,今日见她做事有条不紊,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听罢了小丫头的话,俩人均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向飘出香气的灶房偷偷扫上一眼。不怪他们会如此,实在是香味太浓郁,太馋人。早在进院子前他们便闻见了,那会儿还奇怪哪儿在煮什么,太香了!
竟不知是尹家在蒸包子?
不是说啃野菜吗?看啊,那井边还放着些不要的烂叶子。
那么,包子什么时候蒸好?虽说出门前已用过早膳,可这会儿闻着香味,又饿了。
俩人也是那好爽的,朗声应道:“那行,我们先把瓦片换一换,过会儿看哪里还需修缮,你们尽管说。”
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做惯了力气活,今日的活计算轻省的。两个小娃儿的处境他们也清楚,既然来了,便一步到位帮他们修缮好,不能让人家钱白给了,他们可不做欺负弱小的事!
二人最后再瞟了一眼灶堂,便自去忙碌,唯有海叔还站在原地,神色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张脸憋得红红的。
“叔?”
“……”海叔拧着眉头,几次欲开口,又憋了回去。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过会儿还来个人。是我四弟,这人你不用管。”
说话的时候,海叔瞪着铜铃眼,咬着牙根,也不等小丫头反应,说罢便去忙碌。
海叔口中的四弟十歌略有所闻,这人识得几个字,是村子里唯一一个秀才,自视清高,又喜欢故作风雅。
今日什么日子他要来?来作甚?
用他的绣花拳头帮忙修缮房子?
不不不,他不添乱就行了。
说起来,林香婶怎的没有一起过来?昨儿林香婶回去前她交代过,让林香婶今日将俩娃一起带过来。
林香婶本不欲答应,毕竟俩孩子都还小,正是喜欢闹腾的年岁,且他们家粮食有限,林香婶实在不好意思给他们增加负担。
是她说有给俩孩子安排力所能及的活计,她才勉强答应,说好了天一亮人就到。
十歌抬头看看天边初升的太阳,再看看空荡荡的院子口,想着林香婶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约莫过了一刻钟,十歌听见门口传来动静,叽叽喳喳,有些嘈杂。但说得最多的却是:好香啊!
不过一会,三个小女娃儿争先恐后冲进来,见了她便在门口处顿了一下。
十歌也有些发愣,记得林香婶生的俩都是男娃娃呀!
“站这作甚,快些往里走,莫要堵在门口。”
一道低低的男音响起,声音平平,不带起浮。三个女娃儿被轻推了一把,这才回过神,立刻指着十歌叫囔:“好丑!她是妖怪吗?!”
三个孩子咋呼成一团,一连甩了好几个‘好丑’。
十歌死而复生不过一月有余的光景,身子骨哪里能那么快养回来。如今模样,多亏有层皮包着,否则便是一具骨架子模样,会被说丑也不奇怪。
她虽已八岁,但长期三餐不济,小身板并未跟着年岁长,如今看起来也就五六岁大的样子。
纵是如此,也不能在她的地盘说她丑。
啧!
“杏丫,四叔同你说过,待人当以和为贵,怎可……”
一位头戴黑色巾帽,身穿灰色宽博长衫的男子跨步进来。他合起手上折扇,在面前丫头的头上敲了一下,语调轻缓的斥责。而后抬头向十歌方向看过来,却在见到瘦巴巴的小丫头后,拧起眉头,住了口。
十歌猜测,此人一准儿是海叔方才说的四弟,余秀才。
他真真是枉读了圣贤书,竟如此明晃晃将厌恶表露于色。
十歌偏就不接口,大眼睛盯着余秀才,等着他将未完的话继续说下去。
怎可如何?嗯??
你说,你倒是继续说!
二人僵持了不一会,便见林香婶一手牵着一个娃,绷着张大黑脸走进来。临近余秀才,抬眸瞪了他一眼。
见林香婶的反应,十歌知道她猜对了,余秀才就是打秋风来了。借着海叔与他们兄妹的这层关系,打着帮衬的名义来蹭吃蹭喝蹭银钱。
行,有本事你蹭蹭看!
不欲再理他,十歌笑着跑向林香婶:“婶来啦!等你好久呢。”
路过余秀才边儿,见他连连后退了几步,急急捂住自个儿鼻子。
啧,穷讲究!
“呦!咱十姐儿穿新衣裳啦?”
林香婶将十歌上下打量一番,满意的直点头道好。十歌开心的转了一圈,好叫林香婶看个仔细。
想想她尚在皇城那会儿,穿的绫罗绸缎都要选那最好的料子。如今不过粗布衣裳,她却也穿得真开心。
因为终于穿得暖和了呀!
昨日让哥哥采买的时候顺便为他们二人一人添置两身春衣和两身夏衣,先前的衣裳是几年前的,又破又小,早该丢掉。
“四叔,什么东西这么香啊?我想吃!”
方才嫌弃十歌的女娃儿又开口了,说罢便拉着余秀才向灶堂走。
余秀才甩开女娃儿的手,大手一甩,折扇‘啪’一声张开。只见他踏了两步,虚摇两下折扇,眯眼昂起头,深深吸了两口气,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
开口依旧语调平平:“嗯,确是香气芬馥,若能得一壶美酒相佐,当是人间极致享受。”
看他这模样,林香婶恶狠狠的瞪过去。偏偏余秀才当没看见似的,继续摇头晃脑。
什么样的才子十歌没见过?眼前这位穷酸秀才还真入不了她的眼。
皇城最不缺才子。尚在皇城那会儿,多少满腹经纶的才子求着让她为其做一道菜,或赠诗或送画,无所不用。而她愿不愿意出手,全凭心情。任你才情再高,不合眼缘便是徒劳。
对于他们来说,若有幸能吃到她做的菜,便是顶有脸面的事。
话虽如此,今非昔比,她现在不过是个穷丫头,十歌还是只能笑着招呼:“这位是余叔吧?今日难得来做客,是我们怠慢了,来,您先喝碗茶。”
说着,十歌已经盛来一碗茶水,笑眯眯递给余秀才。因着个子小,举着茶碗显得有些吃力。偏余秀才又惯爱摆谱,高昂着头垂眸盯着茶碗看了好一会。
碗口荡着白气,带出芬芳茶香。本欲挑刺儿的余秀才最终一句话未说,接过茶碗轻啄一口。
入口的茶水清香沁甜,好滋味让得余秀才睁圆了眼睛。他吧唧吧唧嘴巴,感受口中芬芳。忽而举起茶碗,大口喝起来。
“悠悠茶香,味如甘霖,好茶,好茶!”余秀才高举茶碗,频频称赞。未了将碗递给十歌:“可否再来一碗?”
“再来一碗自是没问题。只不过您也知道,我们今日修缮房子,脏乱不堪,恐脏了叔的衣裳。不若叔喝了茶先回去,待我们修缮好了再来做客,我们定好生款待。”
十歌一口一个‘做客’,赶人意图明显。可惜她低估了余秀才的厚脸皮,这会儿人家自添了碗茶,闲然自得的坐下品茗,很是大方的安抚:“无妨。我知你们今日忙碌,恐无法顾及全面,故而特地前来搭把手。”
话虽这么说,他人却像钉在石凳上,丝毫没有起身劳作的意思。
十歌心道:好个不要脸的。
她家的便宜岂是谁人都可以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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