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天的楼梯没有刷上新漆,锈迹斑斑也许会击溃我爬上去的力气。
——
脸上有伤,沈淑惠特别介意。
明令禁止,让我在学校里别吃酱油、别沾荤腥。
回房间前,她开口:“等这届学生送完,是时候成家了,我跟你爸,也在帮你物色。”
“妈,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些事。”
这些年,多亏了他们“自视甚高”,介绍过来的,全都没看上。
赵显祖放下遥控器,咳了一声,“什么时间做什么事。”
顿了顿,又道:“过阵子省里组织公开课比赛,你去报名。”
“爸,学校挺忙的,再说这类比赛基本上都是市里的老师入选,我不是很想参加。”我推脱,每日早出晚归,应付学生和家长,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
赵显祖板着脸,把头转过来,面无表情,卧在脸上的两个眼珠子射出来的目光,像是要把我绞杀,“你搞得清楚自己要什么吗?”
我低下头,“我想今年先不参加了。”
“呵!”赵显祖从鼻孔里喷出一阵冷气,“我跟你妈帮你铺了这么好的一条路,你都不知道心存感激吗?你现在是忙得连看新闻的时间都没有,那我告诉你,金融危机来了,你的同龄人里,指不定有多少被企业裁掉。当初要不是我们,你捧不上这个铁饭碗。现在倒好,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了!”
“你看,把你爸都惹生气了。赶紧道歉。”沈淑惠凑上来,“我们这么些年,事事都为你考虑好,你到底还想让我们做到什么程度啊?”
我咬着内唇,心头燃起无名的火,阴森森烧着。
家里的空气很重,很干燥,吸进肺里之后立马又会变成潮湿的藤蔓,嚣张地生长起来。他们给我安排的是永无止境的上升之路,比第三名更好的是第二名,比第二名更好的是第一名,比第一名更好的是两个第一名……
潮湿的藤蔓已经从身体里溢出来了,紧紧束缚着我,让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二十八岁的我,真的那么差劲吗?就这么让他们生厌。
洗澡时,我摘下纱布,一条暗红色的、三四公分的伤口从眼角斜着划下。医生说,伤口不能沾水,容易感染。
我用没有热度的水浇了上去。
任何偷偷破坏他们期待、又不会被轻易发现的事情,做起来有种难言的快感。
右肩膀上青紫一片,按下去,有些胀痛。
回房后,收到消息。
李浅:【脸上还疼吗】
我翻开比赛介绍的宣传页,读了两条,重新拿起了手机。
犹豫了一会,回了过去。
【不疼。】
通讯信号连接的那一头,是阴湿冰冷中向外呼吸新鲜空气的出口。
李浅是鲜活的,不像我,死气沉沉,没有力气。
我知道这是危险的,却控制不住和她接触。
她的暴烈和外张的情绪,就像瞬间的烟火,我偷窥着绚烂的美好。
李浅:【有空过来,请你吃饭呀~】
我:【请我做饭,还是吃饭?】
李浅:【在学了,在学了】
我想起她在厨房里举着锅盖瞎蹦乱跳的样子。
我:【加油,镇上的消防队离你……】
字还没打完,沈淑惠进来了。
“对着手机笑什么呢?”
我吓了一跳,把机盖扣上,“没什么,这次月考结果出来了,我们班语文平均分第一名。”我隐隐期待着她的肯定。
“别太骄傲,没人能永远保持第一。”
“嗯,知道了,妈。”
“牛奶现在喝了吧,太晚对身体不好,我正好顺带把杯子收拾了。”她把玻璃杯拿给我。
我犹豫了几秒,端过来一饮而尽,“谢谢妈妈。”
她走后,我已经没有了继续回复的兴致。看着半条没有打完的短信,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会损人了。
半夜肚子里翻江倒海,跑了两趟厕所,又失眠了。
我躲在被子里,翻开手机,点进短信收件箱。
回复:【下次我想再喝一瓶橙子味汽水。】
看了一眼时间,才发现,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我掀开被子,准备把手机放回床头,它却在我手里震动起来。
李浅:【没问题~】
李浅:【你加班到现在啊】
她怎么还没睡?
我:【你也加班?】
李浅:【研究菜谱】
……
深夜是滋生情绪的温床,我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骨头和皮肤都停止了生长。
第二日,出门上班。沈淑惠跟我一同出门,去买菜。遇见楼里的张婶,她女儿在苏城上班。
沈淑惠和她寒暄,张婶夸我工作稳定又孝顺,不像她女儿一两个礼拜都没个电话。
“她哪能跟小宜相比呀,每次回来不是金项链,就是玉手镯的。不过我跟她爸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孩子稳稳当当就行了。培养些优秀的学生,也算是给家里添彩了。”
我不愿听,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这是我想选的吗?
安平是困我许久的沼泽,每次当我试图回头时,总有声音不断提醒我,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时间在这片沼泽里已经失去了意义,每一天都在重复,无法逃离。
当天,我向学校递交了参赛申请。
—
晚上下班回去晚了一点,台球厅的路边,李浅一身墨绿色敞口薄针织上衣,淡蓝色牛仔裙盖到脚踝上面,腰间系一根真皮腰带。
一手摇着小扇,一手提着两瓶汽水。
“赵老师~”她远远地跟我招手。
我骑过去,她直接用牙咬开了瓶盖,递给我,“喏~”
我有点不好意思,昨天夜里的荒诞请求,竟被她记在心上。我说的下次,是下次假期再去查店的时候,而非现在。
“谢谢。”我接过。今天没有吸管,昏黄的灯光照出玻璃瓶口的红唇印。
她看出我的犹豫,“介意的话,我去给你拿吸管。”
我摇头,将瓶身转了一半,仰头喝了一口。口腔中神经末梢被短暂刺激,烦闷的情绪被压下去一点。
李浅在看我脸上的伤。
“怎么看着有点肿了?有好好涂药吗?”
有蚊子在我脸旁边飞舞,李浅用扇子将它扇走。轻柔的风像是扇骨中生出来的一样,带着夏末的凉意。
“嗯。”
“心情不好?”李浅把另一瓶汽水放进我的车框,“这个给你带回去喝。”
“我不要。你拿走。”
“不用跟我客气。”李浅以为我在跟她客气。
“我说了不要。”我拔高了音量。
李浅停下了扇风的动作,疑惑地看我,最后把它拿走了,“行吧。那等你下次过来再喝。”
她的指隙间是明亮的橙黄色,修长如玉的手指隔着玻璃微微泛寒。
我看了眼手表,还有一点时间,等下骑快点,能在十点前到家的。
“李浅。”我叫她,“我下周去市里比赛,周末不来了。”
“哦,放心,你逮过的几个孩子我都认识,店里不接待他们。”李浅顿了顿,“加油。”
“嗯。”
我喝完最后一口汽水,留下空玻璃瓶,回家去了。
晚上有家庭会议,主题是公开课试讲。
匆忙回到家,我扯过客厅里的可移动黑板,对着沙发上鬓角发白的父母,“同学们,现在开始上课……”
四十五分钟,我把上过好几次的课程内容重复了一遍,比没有味道的鸡胸肉还要柴。
他们在本子上记录,偶尔跟我互动。然后,一条、一条,指出我的不足。
“讲得一般,还需努力。没多少时间了。”赵显祖做总结陈词。
“好的,爸爸。”
我早就习惯了,承认不足、接受他们的意见,才能让话题结束,才能再踏下一步。低头,永远是最省力的捷径。
之后每天晚上,都要试讲一遍。他们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多。
我有预感,这次一定不会入选了。越是害怕,就越讲不好。
李浅是我在安平认识不多的人里面,心态最好的一个。她身上有不自知的能量,是天然的松弛感。
正式的公开课之前,我抽了个午休的时间,去了一趟台球厅。
收银员祝安说她不在,到莘市办正事去了。
她从收银台后面取来一串钥匙,“赵老师,老板把楼上钥匙留下了,说要是你来,她不在,让我把钥匙给你,让你自己上楼开门休息。”
这个女人,随意起来连私人空间的钥匙都随便予人。我没接钥匙。
“她……这里常有人来?”
祝安认真思考了一下,“没啊,楼上的房间,老板都不让人上去的。反正我在这打工到现在,除了您,也就见过她侄女进过几次,我都没去过。赵老师您要是想去,我去替您开门,正好看看,嘿嘿。”
我拒绝了,离开了台球厅。并叮嘱她,不用告诉李浅我来过。
正式比赛那天,我撑着精神,情绪饱满地讲完了二十分钟,暗自庆幸自己状态还不错。中途,台下有个戴眼镜的男老师对着评分表皱了皱眉头,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的思路瞬间被斩断,我的脑子霎时空白一片,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最后,我在台下众人不解的目光中鞠躬下台,结束了一半的课程。
我那天的表现还是传到了父母的耳中。
国庆节比赛结果公布。客厅里荣誉墙上的那片空白,成了撕扯我的恶兽之口。
“呵呵,真是桃李满天下,自家结苦瓜。我还从没见过比赛比到一半临阵脱逃的。”
“你让一中的领导怎么看我们?我们两个老师手把手交出来的老师,竟是这样不堪用。你怎么配站在讲台上,让学生尊敬你?”
“算了,不说了,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们老了,能为你做的不多了,以后你靠自己能走多远?”
“别扣你那脸上的痂了!本来就长相平平,还准备留一个疤吗?”
……
我是永远不会被喜欢的人,因为太差劲了。
汪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收到消息,班上有学生去台球厅玩了,让我有时间去看看。
沈淑惠他们厌恶地挥挥手,把我扫出家门。
路上又碰上那只小黄狗,翘着尾巴迈着小碎步。我前后看了一眼,路上没人。
拨动车铃——“丁零零……”,震下来一串眼泪。
“小狗,麻烦让让。”
小黄狗回头看我一眼,没有让开。连它都不喜欢我。
踏进台球厅,我又是不苟言笑的赵老师。李浅常坐的那个位置,没有人。
我记下了三班两名男生的名字。
然后问祝安:“她还没回来?”
祝安按着计算器,抬头:“老板吗?她在楼上。”
被打断,她皱起眉头:“欸?我算到哪了?”
我从后门出去,生锈的栏杆已经重新刷上了绿漆,像是为了迎接秋天特意留下的生机。
二楼的门没有锁,我敲了两下,推门而入。
李浅在卧室,窝在床上睡午觉。她听到动静,从床头撑起来,看向门口,眼神迷离又水润的。她手臂光裸,墨黑色的吊带挂在肩上,有一根垂落下来。
“你来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