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暴雨之后,榕城的天气便陡然凉了,明明正值盛夏,阳光却许久未出现,天上的乌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压的整个天空都是灰暗的。
信天翁离开的方式轰轰烈烈,关于他的新闻报道也铺天盖地席卷了所有媒体平台,因为信天翁背景的原因,这其中还掺杂着各种各样的阴谋论,甚至还有着对于他私生活的恶意造谣,
所有人都在借着这个社会新闻借题发挥,肆意揣测一个他们并不相识的人。
直到有一天,“信天翁 嗑药”的词条空降在了微博热搜榜上。
他的形象和行为一向随意张扬,早在比赛的时候就有很多看不惯他的网民对他肆意抨击辱骂。
信天翁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软柿子,看到骂的过分的,他会直接上大号对骂。
因他战斗力极强,又不怎么睡觉,常常别人都困的拿不住手机了,信天翁还在精神十足的持续输出,骂的对方不敢上线。
他根本不需要粉丝,他自己一个人就已经胜过千军万马。
可是这一次,网民没睡,他却睡了。
没有人为他说话。
赵媛媛已经在西藏病倒,信明达也沉浸在悲痛中无暇顾及,信天翁的离开几乎带走了他们两个所有的生命力和精力。
当盛晏看见这个词条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说来奇怪,他并没有特别愤怒,甚至从头到尾都是面无表情的,经历了太多的事,已经让他的感官变得麻木,让他对任何人不再抱有期待。
直到他刷到了一条微博,让他的目光倏地一顿。
那个人的用户名字很奇怪,只是一串简单的数字33464264395,就连头像都是灰色的初始头像,看着就像是谁的小号,又像是一个标准的网络暴力带节奏者。
然而他发出的内容却是不一样的。
“我会一个个的把你们告到倾家荡产。”
而在这条微博的评论下,居然聚集了百余条评论。
置顶评论是一个id叫信天翁是自由鸟的网友。
她说:“信天翁一生坦荡,爱憎分明,赤诚热烈。愿他去往的地方再无灼热的评判,只有澄澈的天空,承载他自由的梦。”
“只要造谣者一日不道歉,我们就会坚持举报,日夜不休。”
盛晏愣愣地看着那条微博很久,很久。
十五分钟后,那个微博词条彻底消失在了热搜榜上。
很快就有网友发现,只要微博内容带了“信天翁”三个字那这条微博就一定会提示发送失败。
“信天翁”这三个字成了谁都不能提及的禁忌,与此同时,所有在网络上发布过关于信天翁不实信息的网友的微博后台,都收到了一封署名为“盛氏集团”的诉讼函。
至此,谣言终于彻底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篇篇道歉声明。
第一次使用特权的盛晏专心地投入到了信天翁的打捞工作中。
信天翁跌落进了冰川暗河中,那里寒冷刺骨,水流湍急,一个成年男子跌落进去可以转瞬之间就被水流吞没,裹挟着不知卷向何处,因此打捞工作困难重重,所要耗费的人力和财力都是不可想象的。
幸好,盛晏最不缺的就是钱和时间。
等盛晏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是在西藏。
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道记者团队,愣是追到了西藏,长/枪短/炮的不由分说对着救援打捞队伍就是拍摄,语气里也是满满的兴奋,像是看到了猎物的鬣狗,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那本是个寂静空灵的地点,却因为他们的到来,叫嚷喧嚣的让人厌烦。
当时打捞工作已经开展了五天,依然石沉大海。
所有人都是筋疲力竭,只靠着一丝一缕的希望吊着一口气,赵媛媛瘦的形销骨立,头发白了大半,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就连哭都哭不出眼泪。
大部分时间,她都是静静靠在同样头发花白的信明达怀里,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手里死攥着一串佛珠,嘴里不断念念有词。
很快有记者将镜头对准了这对丧子的夫妻,干他们这一行的,早失去了身而为人最基本的同理心,此时此刻,他所能看见的只有独家新闻的爆点。
正当他想要一路小跑着上前采访时,不知从哪突然冒出了数十个身着制服的高大男子,动作利落地拦在了他面前,默不作声地连成了一面人墙。
这荒郊野岭,哪来的这么多人。
记者顿时怒了,大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叫喊无人应答。
这时,他突然在呼啸的风声中听见了一声金属的脆响。
像是最昂贵的那种打火机开盖的声音。
记者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眯着眼睛抬头望向人墙中心。
他看见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沉默着立在人群中央,身材高挑而瘦削,垂在身侧的手指修长,此时正握着一枚小巧精致的火机来回摆弄着,指节的白和金属的黑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记者看到男人淡漠地抬起眼,随后食指节微动。
下一刻,有三五个男子猛地向他冲来。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的摄像机已经被人夺走,而那个男人也早已带着那对夫妻消失不见。只余下空荡荡,仍在奔流的河水。
西藏地处高海拔,盛晏又刚刚出院,眼下着实有点头晕眼花,正耳朵嗡鸣者,此次陪他前来的李叔马上便将氧气罐覆到他面上。
他吸了几口氧气,觉得好些了便冲李叔点了点头。
李叔冲他一弯腰,默默退到了他身后。
盛晏站起身来,苍白的脸上勾起个笑:“姨,叔叔,我来了,你们可以歇歇了”
赵媛媛看着盛晏,眼泪突然绝了堤。
盛晏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拉着赵媛媛的手轻声说:“会找到的。”
赵媛媛身体过于虚弱,不能久坐,盛晏也怕她的情绪过于激动,安抚了几句后便差人送赵媛媛回去休息了。
目送赵媛媛离开后,盛晏才有时间同信明达说上几句话。
“我已经叫人把这周围拦上了,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感冒还没有痊愈,时不时还要压抑着轻咳,单薄的身躯被裹在黑色外套里,脸庞瘦削,眉目冷淡。
信明达看着盛晏,又像是没看他。
他的目光过于空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盛晏被这眼神刺的心头一痛,他慌张地低下头,再说不出一句话。
空气之间变得落针可闻。
“谢谢。”信明达开口了,声音苍老而疲惫:“谢谢你能来。”
“应该的。”
盛晏轻声道。
他当然知道信天翁的死同信明达脱不了关系,但他无法责备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没有人会比信明达更痛苦。
他违背伦常,逆天而行也要留下的孩子,宁愿自戕也不肯再活下去。
苦心谋划,千夫所指。
最终什么都没留下。
“我也联系了这附近最有名的救援队,最迟明天,他们就能投入打捞,放心吧叔叔,肯定会找到他的。”
河水湍急,尽头不知汇聚何处,盛晏自己也心知希望渺茫,但他只能抓着这一线希望坚持着,努力着。
说出口的话,他已分不清是承诺更多,亦或是安慰更多。
呼啸的风吹进帐内,盛晏抬头望去,正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蓝色救援制服,裤腿湿漉漉地贴在小腿上,头发脏乱,脸也是透着疲惫的灰色,他看见了帐内的盛晏,目光先是有惊讶一闪而过,随后便是平静。
盛晏定睛看了一会,才认出了来人:“班长?”
季渔梁拿起洗脸架上搭着的毛巾,简单地擦了擦头发和脸,大步走了进来:“来了?”
信明达站起身来:“我去给你们准备点吃的,你们先聊。”
季渔梁应了声:“嗯,好,叔。”
盛晏朝身后的李叔吩咐道:“去帮忙。”
李叔点了下头,躬身退了出去。
季渔梁看着李叔离去的背影:“他是?”
盛晏:“我家的管家,我家人要我带着他一起来西藏,一方面能照顾我的起居,一方面也能帮帮忙。”
季渔梁看着盛晏的侧脸,低声道:“跟你同学那么久,我好像从来没看到过你带着管家出门。”
“嗯,今时不同往日吗。”盛晏笑笑:“我小的时候比较任性…”
就喜欢跟信天翁混。
他的话停在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西藏的天黑的很晚,此时此刻外面依然是天光大亮的,盛晏噙在嘴角的笑凝在那里,没说完的话被嘴唇拦住,却又从眼里划过,清清楚楚地落在季渔梁眼里。
“33464264395…”盛晏的声音响起:“是你的微博吗?”
季渔梁早在盛晏念出数字的时候便脊背僵直,他笑笑:“嗯,是我。”
“猜到是你了。”盛晏道:“跟个小号似的。”
“没,我就这一个微博,平时不怎么玩。”
季渔梁搓着裤腿上一小块干涸的泥渍,突然头也不抬道:“谢谢你。”
盛晏一愣:“谢什么?”
“起诉的事。”季渔梁继续擦着泥渍:“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他们不可能那么快道歉。”
盛晏无所谓地笑笑:“小事。”
季渔梁苦涩地勾勾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
他是个普普通通人家的孩子,一路上勤奋进取,拼命苦学才和那些富家子弟同坐一间教室,哪怕时至今日有了份拿得出手的工作,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但这些在盛晏和信天翁那种家庭背景面前却是远远不够看的。
阶级的差异可以让季渔梁费尽心血去才能做到的事变成盛晏口中轻飘飘的“小事”。
因为盛晏的性格够平易近人,长相也是天生一张笑脸,所以有很多人都忘了盛晏本也是锦衣玉食堆起来的豪门公子哥。
他可以骑着机车混进市井人群,但他绝非是在市井中谁都可以随意擦肩而过的人。
特权和财富,这是盛晏出生时就握在手里的东西,不能因为他不用,就认为他没有。
称赞一个人平易近人的前提是他本就和其他人不属于同一阶级。
裤脚上的那块泥渍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季渔梁低着头,脸色苍白,动作逐渐大了起来。
然而无论他对那块泥渍或擦或抠,它都仍然纹丝不动粘在上面。
季渔梁终于无力地垂下了手,指尖微微颤抖。
“你来这多久了?”盛晏没有注意到季渔梁发白的脸色,自顾自的发问。
“出事的第二天我就来了。”季渔梁轻声道:“当时他的直播,我有在看。”
盛晏颓然地闭了闭眼。
季渔梁抬手覆上额头,或许是因为长期泡在水里的原因,他的手指泛着白,边缘处干燥开裂,有细密的伤口爬在上面。
“我…”季渔梁开口,声音里满是无力。
“我有拦着他。但我的话被淹没在公屏里,他看不到,我打电话,打视频…”
他的话从牙齿缝隙中钻出,有些凶:“他怎么就跑到西藏去了。”
“太远了…最快的飞机也要第二天,如果我有私人飞机就好了。”
季渔梁看向盛晏不染纤尘的皮鞋,笔挺的裤脚,语气怅然:“我要是有像你一样的家境就好了。”
盛晏静静地听着季渔梁呢喃似的话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私人飞机,他是有的。
但并不是像大家想象的那样想飞就能飞,世界各地随时达。
它有着繁琐的手续和流程,要提交飞行计划,要申请航线许可,要做气象和航路分析。
即使以上手续都没有。
飞机也不会快过一个人的纵身一跃。
可盛晏不会说这些,他不是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他也在这场以悔恨铺就的荆棘丛里。
如果那日他没有醉酒,他就不会错过信天翁那条撤回的消息。
如果没有错过那条撤回的消息,一切或许都可以重新挽回。
可事到如今,撤回的消息再也无人能告知盛晏内容。
他将背负这个谜题,叩问一生,直到他们再次相遇。
他和季渔梁一样,都是罪人。
盛晏转动眼珠,木然地看着整张脸都埋进膝盖的季渔梁,眼前突然浮现出彼时季渔梁在开学演讲上他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那一幕。
彼时的少年脊背挺直,双眼目光如炬,闪烁的都是势在必得的自信和骄傲。
他站在舞台上,铿锵有力地说:“当今社会,财富和权势的确可以作为壁垒,但我想告诉你们,书本,知识,一样可以,今天的我能够站在这里,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声音在礼堂内回荡震颤,如今依然掷地有声。
盛晏的内心就这样被巨大的茫然和无奈淹没,他对着空气在心里叹息道:“你看啊。”
你的离开带走了多少人挺直的脊梁。
好冷啊好冷啊,本来我就已经在宁古塔了,有没有人评论下暖暖我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脊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