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埋在这里好像有些可怜。”林汐之趴在楚逍肩上,闭着眼,喃喃道。
“不是我想的。”
楚逍背着她往回走,站在山腰处,抬眼望见平宣山下雪野空旷无物,一弯霜刀皎皎于空,雪浪浮动,寒光照夜。
林汐之迷蒙随口,“雍京的水渠什么时候能修?”
远处山峦连绵起伏,山脚下林木成片,似身上生着黑色绒毛的冬眠巨兽,楚逍迈步下坡,道:“不知道。”
鸾城城楼零星几点灯火红红黄黄,“黑子”自行聚合回返,因着疲累,皆脚步踢拖着,“咔吱咔吱”地声音似催着林汐之入梦。
“册子里说,只要冰够厚,有些裂纹也没关系。”她闭着眼弱弱絮叨起来。
楚逍默默想了想,问道:“什么意思?”
林汐之累得混沌,没有听见,继续说自己的话,“书里还说,暴雪的时候不要出门,你会回不来的。”
楚逍话里带了一丝傲气,“遮了眼,这我知道。”
林汐之亦未入耳,软软应了声嗯,不再说话,呼吸逐渐沉缓,交握在楚逍胸前的手渐渐松开,整个人往一侧滑了下去。
楚逍走着走着眼见路势不平,停了下来,把她往上颠了颠,“醒着点,一会儿把你埋了都不知道。”
“嗯……”林汐之重新环住了他的脖子,睁了一瞬眼,只醒了半分,“埋松一点……挖不出来就糟了。”
楚逍“哧”地笑出声来,道:“我尽量。”
数十道黑影就着月色踏雪而返,似山中折返的亡魂,鸾城守军一直开门候着,惊惶犹豫,逼自己站定看清,而后松了口气,他们终于盼到了关门休息的希望。
道道黑影半掩了脸抵御夜寒,静静步入城门,走过街道,陆续入了郡守府衙,楚逍将林汐之背进后院房中,轻轻放下,一路上刻意无视了几个鬼祟偷望的官兵。
凤儿跟着进屋,楚逍放下林汐之站起身时她已点好了灯和炉火,鬼羯始终守在门外,后与凤儿一同离开。
林汐之和衣倒下,身前一凉,自己挪了挪,摸来盖毯抱着,楚逍将她脚上棉靴脱去,双脚塞进盖毯底下,
她自己往里挪了几下,空出一人宽的位置来,左右翻了翻,羊绒的盖毯柔软易暖,她动作熟练,严严实实卷在了身上。
楚逍思量片刻,躺到她身边,听见炉火在铜炉里断断续续烧裂爆开,他看着她睡入梦里,听她呼吸渐轻,起身离开。
门外赈灾官兵与玄衣侍卫同职,一个间隔着一个站着,是鬼羯的杰作。
侍卫皆是清寰宗门下留给楚逍的亲兵,防贼的同时亦防着朝廷官兵,两拨人掺在一起,环着不大的院子立在廊中,不曾相触,却相互瞪着眼,一副剑拔刀起的架势。
楚逍房门一开,双方皆姿势回正,他关上门,往回廊一角的门洞走去,“咣当”一声刀响,本已踏出鹤子门的脚还未落地,又收了回来。
他侧眼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宫灯骨架雕琢华美,框着绢画灯面左右轻摆,温黄的光亮凉在雪夜寒月中,一道黑影蹲下,拾起障刀,收进了刀鞘。
“官饭有时候不如糙粮营养,你们说是吧?”
院中不知是何树木,枝头忽然断裂,重重砸下,官兵和侍卫原就紧张,“砰”地一声响动,吓得同时跪下。
“是,主上。”
“是,殿下。”
楚逍回头看了一眼断了枝梢的枯树,举步离开,“起来吧,瞎跪什么?”
官兵侍卫左右相顾,相互确认,又成了彼此判断的依仗,仗着亲疏关系,官兵眼神怂恿,玄衣侍卫先站了起来,披甲的官兵伸着脖子看,见楚逍当真离开,方才起身。
“你们殿下到底什么脾气?”
“什么我们殿下?说什么话?”
“你看你就存心找茬儿。”
“你这话本就说的不对。”
临近的官兵皆撇了那侍卫一眼,两拨人又不对付起来。
沈均房中已熄了灯,带伤的“白子”在前院厅中等得脖子长了半寸,却没见出门的同僚回来,如纸上蚂蚁圈在墨线里,自己觉得自己身陷囹圄。
楚勋这天醉了一日,他对自己的怀疑与肯定一样多,“为何?到底为何?”
他喃喃自语,重音与一侍卫扶着他回房歇下,关上门,道:“我出去买些醒酒药,劳你们看着殿下。”
她踏着一地似从来扫不净的雪离府,浅碧色的披风犹如春芽新叶,顶着严寒也要冒出头来。
芙沁居依旧灯火摇曳,纱帐温香,火是烟火,香是酒茶,卷着琴曲低语,舒心得醉人。
重音的脚步走在偌大楼阁里,是步子最快的一个,她踏进大门便入了账房,摘下风帽,老管事眯着眼上下瞧了瞧她,迟迟才认出来。
“姑娘这是成红人了,这衣裳钗环都不一样了。”
重音摸了一下头上的金钗,尴尬了一瞬,垂眸屈礼道:“管事莫怪,出来得急,也没有功夫替换衣裳,忘了摘下来。”
老管事摆手道:“诶……这是好事,你得宠,殿下好办事。”
重音无奈一笑,“只是近身伺候,多了些活和险阻,不是什么宠。”她从袖口捻出了一张起皱的信纸,小心展开,递给老管事,“这是楚勋收到的信,劳管事的交给殿下,楚勋兴许还已有些出格的举动。”
老管事接过后略略看了看,“上官家世代英杰,如今竟出了些蠢货。”
重音只道:“奴婢告退。”
翌日天起浓云,关宪终于从楚胤寒的“款待”中解脱,车马回府,得知城中已安置妥当,百姓皆道朝廷恩德,他径直去往楚逍门前,反手在自己的房门上叩了三下,“殿下?殿下!”
楚逍一袭玄衣挂在左侧肩上,半侧金蟒绣于左肩,攀附细叶金枝至左侧胸前,右臂袖襟松落,刀口翻着血色,开门便嫌弃起来,“大早的吵什么,钱都发完了还想怎样?!”
关宪的拜谢之心顿消,看着他右臂刀伤只剩惶恐,“殿下……这……这是……?”
“大梁人砍的!你这藏那么多人自己不知道啊?!回头跟我定跟父王说道去。”楚逍转过身去,忿忿将一侧衣裳拉起,腰间双绕蹀躞束好,满脸埋怨状,回头瞥了关宪一眼。
关宪跟进屋里,凤儿端了热水来,“主上,王妃还睡着。”
楚逍叫嚷起来,“睡什么睡?!一天天就知道睡!谁让她跑来的?!来干什么?!看见我这有钱便全撒出去了!”
凤儿低着头,听他说完,便又退下,关宪颤颤上前,问道:“呃……王妃……?”
楚逍擦了把脸,将帕子往水里一扔,溅出一桌子水来,“林汐之把我带来的银子都发给你们这儿的人了!满意了吗?!”他瞟了一眼关宪,转身又去看鬼羯收拾东西,大声抱怨,“害我几日没喝着一口酒,回去定收拾收拾这悍妇。”
关宪即惶恐又为难,往门外看了看,他又不能去敲林汐之的门,着实苦恼,便只道:“鸾城百姓是遇着福气了……”
鬼羯将包袱束好,放入一个不大不小,正好一人能搬起的木箱里,素来毫无波澜的一双黑眸同样毫无波澜地望向关宪,“关大人说话当心,天灾**,何来福气?”
关宪寒意从耳中涌上了头顶,漫延而下,凉了一身。
楚逍望着屋后窗子,浓云蔽日,目中寒光收起,转脸又是一副散漫模样,歪歪斜斜,摇头晃脑,将案上长刀拿起,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关大人说话似与我差不多德行。”
沈均从一旁拐入房中,拜道:“大人,小生特来辞行,若还有难处,可差人入京,大人一城郡守,若离了府邸,这鸾城便真是空城了。”
关宪恍然,张了张嘴,脊背发凉,自己亲自上京,乃是那日受一平头百姓撺掇而定,沈均一席话叫他着实后怕。
林汐之还未起,凤儿守在门外,看着府衙差役扫弄院子,楚逍来时,她忙退在一边,“主上,王妃还……。”
楚逍将手里的刀递给她,问道:“可有不适?”
凤儿双手接下,“属下悄悄看过了,只是睡着。”
楚逍轻叹,推开了门,寒气卷入,林汐之拉高了盖毯遮住半张脸,蜷缩起来。
“悍妇,该起了,车上睡。”他坐到床边,轻轻摇了摇她。
林汐之“嗯”了一声,听见了,以为做梦。
楚逍把手伸进毯子里,摸到她还穿着夜里的衣裙,将她一把抱起,“醒醒。”
林汐之枕在楚逍肩上,渐渐感觉到有人在摇晃自己,微微睁了眼,坐直后脑子依旧糊作一团,“殿下……”
楚逍愣了一瞬,微微笑着,“你再想想清楚?我不是楚勋。”
林汐之没有清醒,一时没想起来,道:“楚勋是谁?”
楚逍眉一挑,满意道:“嗯……看来我想多了。”
林汐之蒙着,坐了一会儿,“那么早起来干什么?”
“今日天色不好,早些启程,有些事耽搁半日便不同了。”
“嗯……好……”
凤儿搀着歪头瞌睡的林汐之登上马车,楚逍随后跟着,鬼羯鼻是鼻,眼是眼,毫无表情,拱手与关宪拜别。
官兵披甲穿绒,在前开路,穿了新衣的百姓夹道相送,“黑子”灰裘裹身,貉毛披肩在晨雾霜风里轻轻扬动,袍摆金翎隐现无序。
“白子”缺损,落脚瘸拐,数枚“黑子”将他们围下,“你们在这里养好了再走,否则路上死了又赖到我们头上。”
一白子鼓了口气,大喝道:“我们其他人呢?!难道不是你们头上的事?!”
车子刚动,楚逍亦听见吵闹,示意鬼羯停下,沈均静静看着,只见他开了门便下车去,顺手拔了鬼羯腰侧的刀。
他走到车后,刀刃毫无预兆地放在了大声叫嚷的“白子”颈侧,气命脉搏之处血脉隐隐跳动,他往上挪了挪,“之儿走失,大梁人的火药我在平宣山各处搜寻了一整日,皆没找到,你们转手便点了?不知算不算咎由自取?”
关宪远远望见,小跑着前来,“殿下这是……?”
楚逍放下刀,视线移至关宪处,如寒夜扑下,独独笼在关宪周围,“这些人留给你照看,一个都不许跑了,等天好了,原封不动给我押回归棠院。”
眼前九殿下似又变了个人,似连模样都不一样,关宪迟疑着领命,着人押回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袍侍卫,转眼只见楚逍背影端正威严,随手将刀翻转,穿入鬼羯刀鞘中。
关宪屏气凝神,视线扫过街道两旁感恩戴德的百姓,鼻息吐出后,发觉楚逍已回到车上。
鬼羯自始至终背靠车门坐着,没有往旁看过一眼,手里紧紧攥着缰绳,未等关宪做个上前询问的决定,便再次驱车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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