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迦雪再瞥了一眼镜中人抿紧的嘴唇,合上妆奁。
起身,拂了拂衣摆,她面孔沁上淡笑,接过风灯,“姆妈,我们走啦。”
青笏朝柳妈颔首,抱着斗篷跟上去。天色未明,回廊昏暗,只有喻迦雪手下笼着一团暖黄的烛光。青笏避开不踩被风摇动的影子,为她披上裘衣。
喻迦雪微微抬起下巴,一边等她束好系带,一边听她嘟囔:“小姐为什么不把镜匣带走,那是您亲手制成、贵之爱之的东西吧?还有柳妈她们……”
青笏手指颤抖,磕绊着把结系好,喻迦雪感受不到半点热气。她把手炉递给忧心忡忡的小侍女,穿过门廊,不疾不徐地行往外院。
“那不过是跟阿兄置气的孩童之作,真正的妆奁前月不是已经送去上京了。”朔风凛凛,喻迦雪心音沉缓,指尖冰凉,捂也捂不暖。
青笏声音愈低:“嗯。可是小姐,都说人不如旧……”
“人非木石。比起去京城,她们更愿意留在江南。阿青,你想伴我离开,我很高兴。”说罢,喻迦雪回眸一笑。
青笏像被自家小姐的笑容蛰到一般,深深低下头。她当然知道小姐容色惊人,只是如此正视小姐的双目,宛如面对分毫毕现的明镜,很难不被刺痛,而难堪,而羞惭。
步入外院,喻迦雪一眼望见父母挽着手在大门前等候,喻迦陵踞在一旁,用手拨弄地上的彩纸碎屑。她的母亲,陆珺,略微欠伸,是耐心罄尽的模样。从接到圣旨开始,到昨日宴饮宾客,再到今日送行,她确实难得在家中停留如此之久,为她倾注如此多心神。
“我儿!”陆珺眼尖,她冲主仆二人挥手,“慢些来!”
可她的语气分明是在催促。喻迦雪端起一个明显的笑容,加快了脚步。
“母亲,父亲。天寒霜重,你们快回去歇息吧。阿兄也是。”她不想再多耽搁,表演孝悌情深。
喻蘅生捉住她的手,他的手暖融融的,话也和气:“阿雪,你最聪慧,远胜你父兄。结亲宗室,其间短长自然不必爹爹多言。注意恭谨柔顺就好,千万不要惹祸上身。你主家甚久定然知晓,爹爹的手无论如何也伸不到皇城呐。”
“不要惹祸。切记,切记。”他在喻迦雪面颊上轻拍了两下。
陆珺把她斗篷的系带解散,戴上兜帽重新束紧,声音闷进喉头:“我儿珍重……”她用衣袖捂住脸。
喻迦雪俯首屈膝,充当拜别。喻迦陵先前一直无话,忽然大笑出声:“我看不必如此感伤了!小妹,哥哥身不强体不健,没法长亭短亭,千里相送。北行风雪多,你若要御马可仔细些。”
喻父的嘴角抽了一下,补充道:“待到出了这姑苏城再考虑御马的事。官道行路一定要注意。恶名对女子的影响太大了,阿雪,唉,你自己有数的。青笏,你也多提醒小姐。”
青笏对着喻蘅生和陆珺再三叩首,最后站立不稳,倒叫她家小姐搀扶着,手脚并用地上了马车。
轻车简从,进京的队伍随时可以出发。喻迦雪拨开车壁上的帷幔,看喻府的朱门合拢,如同引水入塘,涟漪迅速平消,无有任何改变。
青笏擦净面额,眼眶还泛红。她生起暖炉,发现小姐还盯着家门若有所思,于是小心地问:“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若晚些,遇见熟人不是要再应酬……”
“阿青,”喻迦雪也擦净了表情,目光落在她的眼里,“你从那里出来了,不会跟你爹娘一般一生为人奴仆。你在欢喜吗?”
“小姐,我让碧鱼启程了哦?”青笏扭头避开小姐的视线,听到她的应声,透过门帘和小厮传话。但青笏不能一直冷落主人的问话,她深吸气,又望向喻迦雪。
喻迦雪已经不再看她,这让青笏鼓足的勇气霎时泄漏。车队出发,车厢微微晃动。鸡声叫来了缕缕天光,车窗外宅邸的剪影显得更乌,只有檐角闪过冬霜的寒芒。喻家的深宅绵延数里,这些阴影随马车的行进变得如同弓背的黑兽,一路踊跃,包藏几只不怀好意的冷眼。
小姐的脸上是青笏未曾见过的空洞。之前小姐和畅善笑,动扬朱唇,没人不喜欢在她手下做事。此时此刻她未施粉黛,青笏才惊觉,她的唇色浅淡,睫毛深浓,橙黄的灯光里,只有眼睛像终年不化的寒冰,冷硬可怖,直刺人心。
小姐要么笑眼弯弯,要么垂下眼睫,不怪除了少爷,所有人都把她当温柔敦厚的闺秀。
“我确是因此欢喜。”青笏从齿间挤出一句话,然后跪伏在她身边。
喻迦雪放下帷幔,目光又转到青笏身上。青笏待了两息被扶起身。
“我不是在责怪你,阿青不用害怕。可能我不欢喜,看到你欢喜,有些嫉妒吧。”喻迦雪手指点点下颌,略微偏头,作思索状,“这样,罚你帮我找一件袍子来,还有之前做的毛褐手衣。”
青笏皱起眉犹豫起来:“可是老爷说,您在城内都不要抛头露面去驾车……”
“你看我平日到各个庄子‘抛头露面’得还少吗?怎么你一个小丫头的脑袋比我父亲的还陈腐?而且北风这么大,我才不会光着脸跑马呢。”
喻迦雪回到了那个笑吟吟的小姐样子,青笏松了口气。
碧鱼被赶进了车厢,他对着暖炉舒展生疮的手,脸上满是惬意的感叹。青笏想跟他聊几句,看着他一团孩气的侧脸,又憋进了心里。
碧鱼暖好手,规矩地坐正,不会乱看乱摸。喻迦雪的确比他还会驾车,道路本就平坦,清晨也少行人,他们在车内几乎没有飞驰的实感。他赧赧然开口:“青笏姐姐,大小姐好厉害呀。她是不是太好心了,外面真的很冷!”
青笏拿了治冻疮的药膏递给他,叮嘱道:“你不要宣扬出去,特别是跟那群家丁换班的时候。路途还很远,我们互相照拂。”
喻迦雪很想干脆跳上马背,百里驰骋,缓解心中的烦忧。她在外听不太清车厢内部的低声交谈,也不在意。朔风灌进斗篷,她耳边最清晰的是发丝和狐毛搔挠肌肤的声响,杂乱无章,更加惹人生厌。她扯松了系带,放下兜帽,世界清静了许多,风声、马蹄声、耳坠撞击的脆响,都是有节律的,让她逐渐安定下来。
天空流溢苍苍光色。出了城门,道旁不复屋檐遮天蔽日的景象。山明水秀,乃至这个时节还有许多绿树不曾凋敝。风像刀刃刮过喻迦雪发烫的面颊,父亲的手留存在那里的不快触感被一层层剥蚀。
对于婚事本身,喻迦雪尚未思忖太多。关于皇族,姑苏城里只有陈年的精怪传奇,大家隐隐地不齿,也隐隐地艳羡,都很遥远。关于嫁娶,她没有从父母和哥哥身上观察到过什么有价值的讯息,过去十七年,它从未勾动她分毫绮思。
喻家田仆众多,宗族关系纷乱,喻蘅生虽是宗长,却好附庸风雅;陆珺出身吴郡陆氏,清贵无匹,偏偏好事农桑,经年隐居在江东庄园;喻迦陵更是怪诞不经,不近人情,怕是京城里都有人嘲笑喻蘅生修佛弗若修谶,生麟恰如生伶。喻迦雪便接过父亲手中的麻烦事,早早主家了。
她明白自己不在,家中一样安稳,就像这交替了御者的马车,轻易不会脱轨。
喻迦雪不想承认她的胸膺间传来阵阵钝痛,是比时常侵袭的空虚更令她惶恐的情绪。她恼恨自己原来还会因为被弃置而悲伤。她不喜欢事物偏离控制的感觉。
喻蘅生热且潮湿的手好像又抚上了她的脸颊。喻迦雪强迫自己回想跟父母作别的每一个瞬间,慢慢咀嚼,吐出残渣。
母亲在爱护中生长,不谙世事,单纯至极,即使和父亲联姻二十余年逢场作戏,都演得像劣等的话本。她本来就当儿女是在世间自由行走的筹码。
再想到喻蘅生,喻迦雪冷哼出声。父亲眼中只有名利而已。对未来子婿复杂的家事,他毫无关心。比之以自己“兄友弟恭”的人生,他应该很是看不上天家手足相残的权力斗争。
途经古刹,喻迦雪勒马,谛听晨钟。她蜷身,把脸贴在腿上,微微喘气。
喻迦雪不喜欢僧侣,主要是厌恶父亲翻了两卷佛经就给她和兄长捡出来表字。她还厌恶某位云游的高僧,化缘时乱下谶言,说她六亲缘浅命途空无。在那之后喻迦陵经常问她什么时候去当姑子。
她摸了摸胸口,那里横着一柄匕首,镂金嵌宝,华贵非常。请期那日喻迦陵在她院里坐了很久,敲敲打打,吹拉弹唱,最后把小刀塞进她怀里,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倒着走出院门。
喻迦雪当时疑心是兄长中邪,看着他从头至尾都清明的目光又犹疑起来。阿兄是叫她半路出逃携刀自保,还是让她如果瞧不上那位皇子就把刀尖插进他的心?总不能是觉得她走投无路了要拿把顺手的武器自戕吧!
方才门关时喻蘅生顾珺已经回房,喻迦陵还箕踞而坐,保持这一幅格外认真的神气,与她四目相对,直到视线被朱门切断。
喻迦雪抚摩刀柄的红宝石,想:阿兄额点朱志,面目沉静的样子很有佛性。他把自己当哥哥的样子真讨人嫌。
不用他提醒,她也会用自己的眼睛细细看。
钟声已尽,余响不绝。喻迦雪心神明澈,不再有如堕冰窟的苦寒。青笏和碧鱼掀开门帘,看到抱腿沉思的小姐。
“小姐,可以换碧鱼来驾马了吧,您看起来有些疲累。”青笏轻扯她的衣角。碧鱼有些紧张说不出话,在旁边拼命点头。
喻迦雪拢了拢发丝,抿出一点笑意:“小鱼,你哥哥们落在后面几里,等等他们。阿青,麻烦帮我重新挽个发髻。”
进到车厢,青笏散了小姐一头青云般的乌发,梳理着,动作温柔,把她的鬓发拨到耳后。
青笏怔愣住。喻迦雪幼时惧痛,没有乳娘哄骗得了,所以不曾穿耳珠。皇子妃的礼服少不了耳饰点缀,她的双耳不知何时已经穿上耳洞,没有用轻巧的素银扣温养,直接挂着白玉耳坠。
飞驰一路,喻迦雪的耳垂滴落鲜血,在寒风中凝结成冰。血屑迸溅,粘在她的鬓边,染污耳坠的白玉,星星点点,殷红发艳。
她对镜端详,道:“似乎有些骇人。不过不痛,阿青莫忧心。”
青笏捻掉血屑,用温水浸过脸帕,面颊、耳垂、脖颈,一一清洗血痕。喻迦雪把玩着白玉,愔愔然发问:“你听说过谢天幻的事情吗?旁的皇家故事也可以,讲来听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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