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了天还不暖,灰云凝结在空中,迟滞难动。
客店离月梭河约莫两里,碧鱼自告奋勇帮忙驱车,喻迦雪给他塞了一个小手炉。
青笏没睡多久,精神却很好,昨晚的事还在脑中盘桓。她瞄见小姐在膝头展开都城地图,风帽掩住耳鼻口,撩开门帘指挥碧鱼拐出巷道,照最近的路前往河边。
“路上人这么少,是不是要下雪呀?大小姐,你看得懂天吗?”出了巷便都是平阔大道,碧鱼只手把住缰绳,心不在焉地御马,左歪右扭东看西看。
人不多更方便喻迦雪观赏京城,她坐到碧鱼身旁,感慨道:“上京的雨雪,我看不懂。天这么灰,放到江南早就落雪了。街上看着色彩也多些。好不一样呐。”
“肯定会有场大雪!撒盐呀、柳絮呀,说起来文气,我觉得就是窝囊。江南的雪太窝囊了!大雪,我要看鹅毛大雪!”碧鱼说着激动起来,手舞足蹈,忽然想到大小姐的官名,连忙捂住嘴。
“没关系,不用跟我讲究这个。”月梭河近在眼前,喻迦雪替他甩了一鞭,声音飞扬上去。
碧鱼即刻喜笑颜开,“大小姐,我要跟你比试飞漂打水”,他甚至忘记礼数拉住她的衣袖,“知道今天要到河边我还带了小锤,大小姐,没我帮你锤石片你可输定啦!”
喻迦雪扑哧一笑,摸了摸他的头:“上京冬日河水要结冻,唉,小鱼儿,赛比不成,你看看能不能锤个洞摸小鱼儿吧。”
下了车,主仆三人都掖紧了斗篷,抱着身子立于风中。
“何苦出来受冻。”青笏跟着喻迦雪倚在在两人合抱的枯树边,琢磨如何能多为小姐挡点寒风。
喻迦雪走到她面前,郑重道:“你不需要如此细致护我。阿青,你做分内的事就足够了。”
碧鱼的叫声打破了微妙的僵持:“大小姐——青笏姐姐——看看我,看看我,这边冰好厚哦!都可以在上面练功……”
她们一齐望向在冰面上撒欢的碧鱼。他先是有模有样地沉身扎了马步,再高高跃起,张开双臂如同抖动羽翼,接着趴卧在冰上敲敲打打,最后扭动身躯像刚被打捞的鱼儿一样跃起,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一声脆响后,碧鱼的脸遽然变色,他张开四肢,手脚并用慢慢爬向岸边。喻迦雪和青笏伸手要拉他上岸,看他近似蠕动的模样担忧又想笑。
靠近此岸的冰面伸展长而深的裂纹,碧鱼看了来气,沿着河捡拳头大的石头往缝上掷,非要叫它破开不可。喻迦雪觉得有趣,跟着他往冰上乒乒乓乓地砸。青笏感觉小姐和昨日不同,像是拿定主意要丢弃什么包袱一样。
破釜沉舟的气势。
青笏隐隐心虚。
一阵忙乱,两人破开了十来米长的小半边河冰。喻迦雪正对着刚显露的流水坐下,调节呼吸。碧鱼还是精力过剩,往更远处找容易砸开的裂缝。
青笏站到喻迦雪身后,看到她头额上方微微冒着热气,不多时凝成鬓间浑圆的水珠。她坐得离月梭河太近,水流湍急,带起一股气流,送来冰雪的冷香。说不清是河冰的气味,还是她家小姐的熏香。
“小姐,您出汗了,仔细受凉,我们去车厢里等碧鱼吧。”青笏把手搓热搭在她肩上。
“对哦,碧鱼不在。”喻迦雪呵出一口白汽,“只有我们两个。”
青笏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准确地说,是不敢想。
喻迦雪见她不搭话,反手拉住她的裙摆,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你还记得我们一起读的话本吗?”
没有等青笏的反应,喻迦雪迅速补充:“叫《托卵记》的那部。”
“记不得了吗?那毛诗里的《鹊巢》你总不能忘了吧。”
青笏跪坐下来,搂住小姐的背,颤抖得厉害:“小姐不要再羞辱我了。阿青的确不想永远屈膝俯首,不管主人是多好的人,这点不会改变。也做过跟您主仆互换的幻梦,但那只是梦而已。”
“我不是在羞辱你,”喻迦雪也跪起身,跟青笏面对面坐定,“我是真的想看你把主人推进河里,鸠占鹊巢,过不一样的人生。”
“阿青不是不择手段的个性,小姐对我,对您自身,为什么要如此残酷?”青笏撑住半身,快要流下眼泪。
“我不是教你把我杀死,我不是厌弃自己的人生。”喻迦雪这才后知后觉,捕捉到些许异味,“我也不是要当你永远的主人,安排你往后的人生。”
喻迦雪迅速理清思路:“我觉得好的,阿青未必觉得好;正如阿青觉得好的,我也未必觉得好。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小姐不必觉得歉疚。阿青跟小姐无法心意相通,常常恼恨自己如此愚笨。阿青只是觉得,传闻里尽善尽美的谢郎君,是我此生识得唯一可能配上小姐的男子。”青笏朝她叩首,“小姐待我甚好,我亦有不愿求恩典的骄傲。只待编进王府,到了年龄遣出,阿青便是良籍了。我父母尚在喻家,圣人指婚牵扯重大,阿青怖惧。也请小姐多为老爷夫人还有少爷思虑。”
喻迦雪霎时冷下面孔。青笏迎上那对没有温度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青知道自己动机不纯,纾解不了小姐的孤寂。但只要在小姐身边,我便决不背弃小姐。请您相信我的真心。”
“怎么先开始下雨了!这样雪都堆不起来了真恼人……”碧鱼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大声叫嚷。
“你们怎么直接坐在地上……青笏姐姐居然会忘记给大小姐铺毡毯,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啊?”
“这雨打在脸上怎么刺刺的,可是接不到雪片啊,大小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见她们俩都不搭理自己,碧鱼的肩膀耷拉下去。
喻迦雪心情复杂,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不知道是自己天性含有不驯的成分还是别的原因,此刻,她想逃婚的心情达到了顶峰。
喻迦雪从来不是文静的淑女,社交场上戴端庄娴雅的面具,曾经是误以为父母有期待,而后是为家族做妥协。假面之下,她时时因为受拘束感到悲伤,因为空虚感到惶恐。
青笏让她尝试竖起的道标坍倒。事到如今,即使遁逃也不知可以前往何处。
喻迦雪抱抱青笏,转过身,吸了下发酸的鼻头。
冰雨如针。
碧鱼从车里抱来两把伞,一把撑给大小姐,一把撑给青笏姐姐,他躲在交叠的部分,有些瑟缩,有些可怜。
青笏如梦初醒,接过一把跟他共用。
“小鱼,这雨下不多时,路面就会结冰,再下雪不会融的。上京的风和土都比姑苏冷多了。”喻迦雪想起来回答碧鱼的问题。
碧鱼像一条真鱼游到喻迦雪伞下,他继续问:“大小姐,为什么是下冰雨不是下雪啊?”
喻迦雪无奈微笑:“你好看得起我,觉得我什么都懂。”
碧鱼搔搔头,憨笑一声。他耳聪目明,忽然望见对岸来了一对锦衣玉带的主仆,忙让喻迦雪看。
那二人裹得严实,呆头呆脑,在岸上摸索了一阵,开始对着冰面撒气。
因为是说坏话,碧鱼特地压低了嗓门:“大小姐,你可不能单是笑我了。王孙公子都要顶着雨雪来冰上挥石片玩哩。他们看样子还是北人呢,比我更痴傻,嘻嘻嘻。”
喻迦雪瞧那主仆俩好像俳优作怪般滑稽,也笑出声:“天这么冷也要露天排戏,不是痴儿那就是真敬业了。”
似乎是发现对岸有人在看笑话,较为高胖的公子带着他瘦窄的小厮,如同带着衣带化成的精怪,怒气冲冲地跨河而来。
好在冻雨过后,冰面整体加固,不然碎冰坠河,碧鱼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在场没谁能捞这位贵人。
朔风刮来一阵雪霰,令人眼目不明。那公子的最后一步恰巧踏进碧鱼砸的冰坑,浸湿了半条腿。连青笏都没忍住,背过去笑颤了身。
“笑什么笑!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吗就笑!”衣带精在风里摇摇晃晃地走近。
喻迦雪一点不掩饰笑意,把青笏和碧鱼拢在身后,跟他坦然对视。
衣带精乍然直视难得一遇的美人面孔,心下一惊,连狐假虎威说惯了的狠话都卡住。高胖公子不耐烦了,恶声恶气撇开衣带精,也陡然收声,不知要如何继续发难。
衣带精眼珠一转,附在高胖公子耳边嘀嘀咕咕,二人的目光在喻迦雪脸上淫亵地舔过。她倍感恶心,把兜帽拉紧只露出眼睛。
衣带精换了口吻,深揖一次,道:“不好意思啊小娘子,我家郎君本是出来冰钓,怪小的蠢笨误事,连破冰的器具都不曾配齐,因而多有迁怒,让你见笑了。”
“无事。我家妹妹和弟弟年岁尚小,你们主仆二人涉冰揭河……气势汹汹,确是……唬着他们了。”狐裘的掩映下,喻迦雪的嘴角翘得很高。
“观岸边参差,似乎小娘子有碎冰的妙法,可否赐教一二?”高胖公子自以为气度高华,把猎艳的心思藏得很好。
碧鱼有些犯难,总不能跟他说在冰薄的部位多跳几次,练练五禽戏,他虽然不喜欢这对主仆,但不想害死他们,也不想生事。思来想去,他把小锤子递给了喻迦雪。
喻迦雪缺少跟无赖交锋的经验,想着三十六计走为上,把锤子往他怀里一送,转头就要离开。
只听一声闷响,衣带精拉住了喻迦雪,指着趴成一座肉山的他家主人,眉毛倒竖,涎星横飞:“大胆民女,竟敢谋害大殿下!”
大殿下?谋害?
雪霰卷个不停,沙沙落在发间。喻迦雪清楚地感到自己一分为二,一半在观察这位“大殿下”,她未婚夫婿的大哥;另一半在旁观衣带精演戏,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都不用跟阿兄比,这位大殿下样貌还不如年逾四旬的喻蘅生。龙子龙孙生一副歪瓜裂枣的颜色!延康帝不以风姿称也。谢天幻应该是长得像他的仙姬阿娘。可有这样的兄弟作衬,美丽的标准也太低了。
好色之徒,品格低贱。大皇子明明是有母妃教养的啊。纵容恶奴仗势,偏听偏信,若论齿序继位,必成误国昏君。如此一无是处的皇子,民间骂声也不多。那谢天幻恐怕和他的美名来去甚远。
衣带精刚把小锤扔进河中,大殿下也根本毫发无伤,随便谁来就能立即查清的事,他声声句句危言耸听,诱哄自己登他们的马车。不然就要当场搜身。
她不想被衣带精触碰,更不愿交出彩宝匕首,给他提供构陷的灵感。她无所谓曝光身份,但现下没有自证的手段,可能反被玷辱一番。
喻迦雪一脚踹倒眼前的恶奴,衣带精垂落到大皇子身旁。大皇子很快起身,拔剑堵住她们的去路。他身形高大健壮,不看一脸横肉,倒显出几分威严。
“小娘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哦。趁爷现在心情不错,让爷摸两把就放你走。往后拖,就指不定要做什么才能平消爷的怒火了。”
碧鱼提了短刀护在喻迦雪身前,低声催促她们离开。事情因他贪玩而起,他也应当担负殿后的责任。
“小郎儿长得清秀,可惜和小娘子长得不像。爷也不爱狎玩娈童。滚开!”大皇子暴起,朝碧鱼刺去。
长剑相撞,作金石声。
“大皇兄。”
我要写阿雪和阿幻的对手戏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天欲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