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尚手握小木杈子，用它拱了下火，火烧得更旺了，火星子往外溢散着。
风兮摇说着去洗剑，可现在也没和林祈安一道回来，眼下就知道剩下他和江榭辞两个人。
却没有一个人打算开口说话，不过两个大男人确实没什么好聊的。
江榭辞这个人他是一向看不明白的，也不是没暗暗试探过，但又总是被他不显山露水的把话给扭回来，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包括他的身份，瞿尚也从不觉得是一开始调查出来的那样，他不相信他是从小门小派出来的人。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的姿态太闲适也太从容了，总是给人一种游刃有余的模样，这种气度，小门派可养不出来。
不过，瞿尚现下又对他多了些其他的好奇。
那位他认为姿态闲适从容的神秘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抛弃了他方才倚树闭目的悠哉模样，反而端肃坐在树下，神色也是凝重的样子，盯着火堆发着不知道哪门子的呆，若没观察错的话，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暗藏住的忐忑。
这可太难得了，瞿尚忍不住开始猜想他到底是遇到了何等棘手的事，以至于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没等他再想，不远处传来声响。
瞿尚看着不远处的两个女孩子并肩同行，林祈安的一只手还搭在风兮摇胳膊上，他轻眯了下眼，就着月光想看得更清楚些。
林祈安似乎是对风兮摇说了句什么，风兮摇面上挂着清浅的笑意，那笑意对于同行的他们而言不算陌生，她惯常对身边亲近的人持以这样柔和的笑容。
随后，林祈安把手又收了回来，瞿尚瞧了半晌，见人走近了，才手举过头顶，和她们打招呼：“回来了！鱼早烤好了，就等你两了。”
瞿尚微微侧头，余光里又撇到江榭辞的一点动静。
不知他什么时候回的神，目光定定的凝向来的两人，眸色晦涩，泅着墨水的黑，瞿尚顺着他的目光，把视线锁到林祈安身上。
江榭辞反应反常，但林祈安瞧着也不正常，她表情冷硬，身体紧绷，眼神里带着些强撑而刻意的冷漠。
瞿尚心里更好奇了，他视线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一个人就算了，两个人怎么都不正常。
最后，他又掠眼看了看风兮摇，她神色有状若不明白的强装镇定，夹杂着看透后的局促，许久，瞿尚缓慢地挑开了眉，找到些蛛丝马迹。
他倒是没料到，他们两个能搅和到一块儿去。
很早之前，瞿尚有照林祈安随口说的那样，给她和江榭辞算过一卦。
火水未济，山地剥。这两个人仿佛天生相克，在一起最后的结局，不是死就是残，反正谁谁都别想好过。
除非是有超脱天地、异于世界之力，否则绝别想改变，然而这话本身就是悖论，真要做到，简直是痴人说梦。
所以，瞿尚还真没觉得这两个人最后能成，现在看来，更是八字还没一撇呢。
瞿尚那边话一熄，火就像彻底灭了一样，一时之间大家都缄默着没说话，气氛诡异得就像硬往米粥里掺石头。
林祈安瘫着一张脸，在火光跳跃间，和江榭辞的目光明灭交错着，接着便深觉这样不太好，私人恩怨很容易影响队内团结。
更何况她前不久还和江榭辞深夜剖心交谈，怎么也算是战略合作关系，趁着小树还没长大，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这么细想下来，林祈安又无端生出些勇气。
她暗自吸了口气，又整理好心绪，冷静开口。
“江榭辞，我们聊聊好吗？”
很多时候，话不用明说，一个简单的对视就足以表达，江榭辞错开和她对视的目光，不去看她，喉结也很轻的上下滑动着。
林祈安是什么意思，他能懂。
“好。”他如此作答。
林子里树枝横斜，枝叶繁盛，月光被遮了大半，林祈安有些看不大清明，只好燃了张符纸。
修真界确实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她手上的那种符纸就是专门用来照明的，小小的一簇，明明灭灭，连着脸庞也莹亮一片。
林祈安一边听着后边传来的脚步生，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等会儿的措辞。
小树林子里幽静，声音显得尤外明显，脚踩到落叶上，声音沙沙的，一点点敲到心上去，又逐渐和心跳趋于一致。
她微微偏过头，余光偷瞟了一眼身后的人，符纸发出的光照亮的地方有限，光没有渡到江榭辞的脸上，林祈安看不清他的表情。
差不多隔得够远了，林祈安停下步子，她这边脚步刚歇，江榭辞即刻也跟着停下，时间间隔不过瞬息。
林祈安呼吸下意识一窒，心绪一乱，她其实没有她表现的那么冷静自持。
“好了，我们就在这说清楚吧。”林祈安深吸了口气。
江榭辞的脸隐匿在叶的阴影里，月光斑驳，只能看见一截白皙而直挺的鼻子，带着一点月光的冷淡。
林祈安没闲空多想些乱七八糟的其他东西，她只想把心头的想法剖干净。
“我感谢你的厚意，但还是抱歉，我不能接受，我们不合适，还是现在的样子更好。”林祈安自认为，这算是很体面的拒绝了。
“为什么？”江榭辞背靠在一颗树，清凌凌地询问。
紧接着，他又问，“我不好吗？”
林祈安又吸了口气，“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我无心情爱，也不想玩弄感情。”
黑暗中，江榭辞偏了下头，但还是看不清什么表情，不过声音很平静，情绪也应该还算稳定。
“那你还没问过我。”
“什么？！”林祈安有些没听明白，这话像是在画中仄开一笔，找不出和前言的关系。
江榭辞口吻平淡地砸下一记惊雷：“你没问过我，我未尝不想被你玩弄。”
林祈安先是一怔，随后下意识蹙眉，她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相貌、身份还是其他，普世来看，我都还算不错，不管是财富还是地位，亦或是他人的艳羡，你想要的我都能给，所以，为什么拒绝？”
林祈安张着口，开开合合，许久卡不出一句话来。倒不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实在没料到江榭辞会憋出这些话来。
好一会了，她才终于回神，拽住话头，尝试纠正这话。
林祈安斟酌着说：“普世之下，也有例外，不是人们觉得好的就一定是好的。”
看来迂曲的话还是不管用，林祈安不介意说得更绝情些。
她直直看向对方，语调平稳：“很多时候，千言万句抵不过一句‘我不喜欢’。”
江榭辞没说话了。
林祈安脑门从内而外地发凉，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也不好过，就如同自己往心口灌毛毛针一样。
她手指用心掐住掌心，时间久了，手心传来一阵刺麻麻的疼。
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是再怎么样，要求得别人喜爱的时候，都不要自轻自贱，没人比你自己更重要，你自己随便别人只会更随便，所以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像什么让别人玩弄自己的话，尤其还是江榭辞说的，林祈安听起来不舒服，心里也发堵。
“话至于此，”林祈安语气顿住，声音又缓和下来，“你好好想想吧。”
争取早点想通，这样耗着都不好受。
临走前，林祈安想给他留一掬火，可最后还是没做。
既然都已经这样了，那就不要拖泥带水，也别留下遐思或是念想。
林祈安带走了那捧火，光亮消失，月亮影进雾里，周围的光亮彻底消失殆尽，重新归位黑暗。
江榭辞遁在漆黑里，视线落在虚妄的黑之中，脑海里开始回想她刚才说的那些话。
千言万句抵不过一句不喜欢。
哦，不喜欢吗？
江榭辞微微抬眼，这又不重要。
他伸出手腕，一条红色的丝线在上面若隐若现，发着盈盈的微光，在一片暗色里如同怪物的双眼。
说起来挺有意思的，同心锁名虽为锁，可却不是锁，而是一条状若凡物的红色细绳。
模样算不得别致，唯一算得上精巧的是绳尾出坠着的一只笼状的小装饰。
据那位凰女所说，同心锁催动之后，红绳尾端上的小笼子就能完全套在想下咒之人的心脏上，继而被佩绳的那一方完全控制。
爱恨、生死也没什么不行的，林祈安是个外来人，所以这个世界上存在许多东西都是蛮不讲理的。
他的指尖轻轻搭在上面，浅淡的红光印在江榭辞的眉眼上，模糊又扭曲。
“不要自轻自贱，没人比你更重要。”那话似乎还藏在未消的余风里，在脑海里环绕着滋长着。
她说的话一律都不好听，唯这一句还能入耳。
这算一个很新的见闻，毕竟他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无过于都是些“你怎么还不去死”，“你为什么要活下来”诸如此类的怨妇丧气话。
江榭辞听得多了，久了也开始不以为意，那有怎么样，到头来还是他活得最好。
可这种“你很重要”之类的话却是从没听过的，他觉得新奇。
没有价值的东西必先被驱逐、打压、厌弃，这是世间本存的道理，无需过多解释，所以，拿自己优于常人的点去讨欢心是很平常的做法。
可还是会有人不喜欢，拒绝，然后还反过来告诉别人，要自珍自爱。
她可真有意思。
手腕上的红光倏然暗下去。
算了，原谅她这一次。江榭辞如此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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