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09年深秋,院子是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
它够小,小到夫人的棺椁摆在那里,便引得一片哀嚎之音。
它够大,大到即便置了灵堂,也不耽误留出一条路,能让喜轿从旁而过。
“做孽啊!”陈婆用丧衣袖口甩去泪,悲愤交加弯身跪着,哭声掩埋在唢呐喜音里。
“老爷究竟是中了什么邪?夫人还没下葬呢,便迫不及待把那狐媚子抬进家门来!”
她哭的难听,也骂的陌生。陈婆从来是个本分的仆人,放在之前,她是不敢这样置喙许老爷的。
“是我实在瞧不过眼啊!这要夫人的灵魂怎么瞑目!”
可她的泪珠太渺小,被风轻轻一吹,吹进烧纸的火瓦盆里,没有痕迹。
瓦盆前,一双手往里头丢了叠纸钱。
“陈婆,你去歇一会儿吧。”
许沉景顿了顿,轻叹没人察觉:“我在这儿就行。”
“二小姐,你真就不管?这太过荒唐啊!”
纸钱在盆里烧成灰,一层叠着一层,烧出黑烟往上漫。
许沉景不躲,只是干干跪在灵堂前,眼尾熏的湿润。
她与许家其他人是不同的,众人的丧衣下是布裳长袍,她的丧衣下是一身利落的洋裤西装。
其他人还不知京城外的世界有多大,她已经漂洋过海,去国外学了医回来,会说一口叽里呱啦的洋文。
多年不见,陈婆看她这般不同了,便以为她哪里都能与别人不同,能敢为死去的夫人挣点脸面,至少将那狐媚子用洋文臭骂一顿出口气也行,反正老爷也听不懂。
听不懂,便不会怪她。
“二小姐,可是……”
“别再说了。”许沉景低头,有些哽咽:“今天够吵了。”
许沉景不是个迷信的人,连人死后有灵魂都是不信的。
只是真到母亲死了,她却感觉她没走远。
这个时候她想起教授的话,那个掌心被手术刀磋磨出许多厚茧的卷毛老太太,曾要她敬重灵魂。
那时候她很自大,对着福尔马林里浸泡着的器官标本潜心研究,实在无法将这些人体碎片与灵魂二字相连。
人能救活就是人,救不活就是一抔黄土。
真是这样吗?
不是倒也好。
父亲说要纳妾的时候,许沉景在门外听见了。听见祖母的怒斥,简直能掀了那老屋的屋顶。
“丧期纳妾?还是个那般晦气的人,你要我许家的脸面往哪儿搁!许家祖上可是官身,在京城里好歹是个大户,你行事如此不成方圆,干脆把脸皮子剜出来游街给人戳破算了!”
许沉景没有想到祖母会这样生气,祖母一向看不上母亲,嫌弃她小门小户出身不好,嫌她生不出儿子,挑了她一辈子错。
后来一想也就通了,她没有一个字是为母亲说的,全是为了许家,为了脸面。
许家又算什么大户,就是算,也只在这扇门,这条巷里。
而这门,这巷,年头已经太久了。
父亲本该是家里最迷信的人,他比谁都讲规矩,可他若真信人有灵魂,又怎会执意这么做?他还是不信,也不畏惧。
许沉景想不通了,这个家里,她与父亲,到底谁是真迷信。
“听说那女人是个巫女,会下咒诅咒人,不吉利的。”陈婆还是忍不住说道。
“巫女?”
“是啊,巫女还会使术来蛊惑别人的,我猜着老爷突然做这混账事,免不了那女人从中蛊惑,使了术法!”
身后,唢呐声越发临近。
风抚过瓦盆,掀开地上还未烧的纸钱。
纸钱轻,随风飘摇着,卷过白帐,卷过枯树末梢。
一抹刺眼的红轿悠悠从门中抬进来,抬轿的小厮都不敢往灵堂这儿瞧,梗着脖子,眼中惊慌。
喜婆也是有的,望过满院的丧事花圈,甩着手中那红帕子,只敢随便擦擦额上溢出的虚汗,忙叫起吉祥话,说什么喜气盈盈,福禄安康。
再喜庆的话,到了这都不喜庆。
那喜婆是陈婆的发小,来前儿便同她说过,世道不好,不然这样的活儿她也不会接的,叫她别记恨她。
陈婆说她丧了良心,夫人心好去了下头也不会跟她计较,可自己还活着呢,她是夫人房里的人,不许别人作践夫人。
两个老姊妹就此闹掰,陈婆瞥眼喜轿,瞧着那头热闹的景象,又看看夫人的棺椁,嘴巴动了动,还是忍不住大喊。
“你们要遭报应的!”
这应当是陈婆此生喊过最激烈的一句话,生生盖过了唢呐声。喜婆吓的肩头一抖,还没来得及阻止,轿子里的人发了话。
“停。”
轿停,此间静了,只有树叶摩擦着枝头挂住的纸钱,沙沙作响。
轿帘被一只白皙的手掀开。
那是一只苍白无暇的手,白的像在福尔马林里浸泡过,长不出灵魂来。
轿中女人躬着身,被喜婆扶着从轿里下来。她盖着艳红的盖头,穿着一身图案繁杂的喜服,喜服失了光泽,款式也不是现在的样子,似很久前的一个陈旧老物件,可她身段高挑,硬把这份陈旧也撑了起来。
“报应?”她站定,声音出乎意料的轻快:“谁要我遭报应?”
陈婆莫名打个寒蝉,想让许沉景说点什么,向她瞧去,只见她目光早就落在那新太太身上,比起生气,更像在审视。
新太太抬了抬头,竟往这边走过来,她堂堂正正端着肩,似乎这里才是她的喜堂。
“她…她是不是要下咒。”灵堂前的下人议论着,连带着陈婆的气势也弱了,她也许没想过这女人会这样理直气壮,低下去头。
许沉景还是那样站着,不低头,也不躲,任凭她走到她面前。
“二太太,咱走吧,这吉时快来了,不好呆在这儿。”旁的喜婆战战兢兢。
“怎么不好。”新太太并不在意:“难道这地方晦气,会搅扰我的婚礼。”
这轻飘飘的一言,却惊地在场众人倒吸了凉气。
说夫人的葬礼扰了二太太的婚礼,简直倒反天罡。
“二太太。”这次是许沉景发话,她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容,眉间终于蹙起:“说话请三思。”
“呦。”女人轻笑声,似并不在意她是谁:“你生气了?”
莫名其妙,许沉景只是这样想。
见到她之前,她对她不好奇。连父亲要在这种日子把她娶回来,许沉景也不会去怪她。
这事千万个不体面,也是父亲让的。
再说许家的屋子很多,她不爱参与家中一切繁琐的事儿,除了吃饭,其他时候可能都遇不到这位二太太几回。
可葬礼怎会搅了婚礼,她像冲着她来的,还问她生不生气。
“你生气也该的。”新太太放开喜婆的手,又往前挪两步,只对许沉景低声:“反正早晚要生气。”
她说话的时候离许沉景很近,那红盖的一角,在她丧衣的肩头上蹭过。
许沉景还没思索完这话的意思,先闻见她身上的气味。
这香气很特别,植物的味道中带着些辛气,不算正统的香料味,但也不难闻。若说能给人什么感觉,就像是闻久了会中毒。
“你什么意思?”许沉景别过头。
“因为啊,是我逼着许老爷,偏要今日进门,而且你母亲的棺我瞧着碍眼,明日便把她扔到河里去。”
许沉景手指骤然握在一起。
这个女人带着笑说的,毫无负担,轻松的如同说个笑话。
“你何至于这样为难人?”许沉景虽留洋多年不在家,可也不是个摆设,当然不会让她这样做。她只想不通她缘何这么说,母亲何曾得罪过她,要这般折辱一具尸体?
“不用缘由,二小姐,你只记得,我来是要你们不得安宁的,你母亲虽与我没仇没怨人还死了,可我却与她没完。”
薄薄的盖头为她的话蒙上层魅色,隐约间,许沉景透着红布瞧见她的轮廓。
她脸型应是很流畅的,一对长耳坠搭在肩头上,脖颈很修长。
“今日之前,你我还素未谋面。”许沉景语速加快,确实生了气。然而就算生了,第一反应也是和她讲道理:“你我可以当作彼此不存在,安生度日,你不该这般盛气凌人,不该轻视已逝之人。”
“吼。”新太太听罢却更是不屑:“你怎不骂我两句?难道……同她们一样,怕我给你下咒啊?”
下咒两个字她特意放大声响,这下周围全听见了,一个两个都往后退就罢,还朝许沉景投来复杂的目光。
许沉景表情不复杂,只平常语气开口道:“我不信。”
“不信什么?”
“不信这世界上有什么诅咒。”她抬脚,皮靴站定在面前人的绣花鞋跟前:“你若要证明有,现在下到我身上即可。”
巫术,咒语,许沉景才不信。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都是人神神叨叨弄出来互相吓唬罢了。
对面的女人顿了顿,而后悠悠开口:“吴惹秋。”
“这是什么咒语?”
“这是我的名字。”
“?”
“好好记得吧,现在老爷很听我话,我会仗着这一点,找尽你麻烦。”
吴惹秋扔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待她扭着腰肢坐进轿里,周围人才松下口气。
“真是欺负人。”陈婆被气的直哭,又不敢追过去继续说些难听的,怕自己真被下咒。
许沉景不怕,但她后知后觉,这三字真像个咒语,听见那刻竟让她心跳停了一瞬,喘不上气。
她很快把这种感觉归咎于疲惫过度,毕竟这几天她一直为了葬礼忙活。
喜轿走远,一切又恢复原样,许沉景不认为吴惹秋真能做得出更过分的事,当她只是想在许家立威,嘴上不饶人。
不过这种推论很快被推翻,还没消停多久,家丁急急忙忙跑过来,往灵堂里一跪。
“不好了二小姐,老爷这会儿正派人过来,要把夫人的灵堂撤掉!”
“为何?”
“听说是二太太见了他便哭诉着,说二小姐在灵堂前顶撞了她,若不撤去灵堂,便不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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