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潜望镜，我看到驱逐舰身后模糊却逐渐放大的黑点——那是商船，根据指挥部给出的资料，其数量大约有二十多艘——也是U艇攻击的主要对象。霎时，我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动，似乎整个胸腔连上胃里都塞满了垂死舞动的不安蝴蝶。
乌云中驱逐舰的轮廓一点点清晰，我思考着是否要让U-297向左舷偏转，毕竟VIIC式潜艇近五分之四的攻击力来自于艇首的四部鱼/雷发射管，艇尾唯一一部鱼/雷发射管和甲板上的“88炮”则仅组成剩下五分之一。
尽管我真的不想参战，甚至连不动弹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就是之前来自那个少校“保持位置静止”的命令——万一左转舵后潜艇位置有偏差呢，对吧？但是……如果U-297被驱逐舰发现了，不得不反击呢？
……我还想活着啊。
“他”，卡尔所在的“这个世界”，与我所在世界过往的历史，实际上有那么一点儿不同：“这个世界”德三潜艇的发展，要比“历史上”快一年左右。
U-297以“我所在世界的历史”来判断，属于VIIC/41型潜艇，而如今“这个世界”才刚到1941年初，同型号的潜艇就已经开始下水了。这意味着“这个世界”的德三有更强的战力，也意味着……盟军，可能也有更强的战力。
比如……已经安装在舰船上的，可以清晰显现出舰船附近U艇位置的——雷达。
如果雷达真的在现在就被投入应用……我感觉北大西洋寒冷的海水仿佛穿透了潜艇钢筋铁板的阻隔，将我连皮带骨浸得湿透，让声带几乎不由自主地震动，把颤抖的话语挤出喉咙：
“左转舵。”
“是，长官！”
舵手控制方向舵转动，右舷发动机也从停车状态开始工作，我知道潜艇即将缓缓运动，却又生出了新的恐慌：尽管电动机的声音比柴油机小多了，但万一被驱逐舰上的声呐兵探测到了……不过，我转念一想又立刻推翻了这种可能。附近的海域还环形*排布着好几艘U艇呢，探测到我位置的概率应该不大。
随着潜艇转向一起调整潜望镜所看到的视野，我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卡尔作为艇长应该熟练掌握的技能吗？那些忘记了是能致命的啊！我疯狂翻找卡尔的记忆，试图复习他在学校和艇上实习工作期间的所学。
等等，卡尔，卡尔……啊！我知道了！是历史的偏差！
我上一次和他见面时还没确认U-297艇型的外观细节，也就没确认“这个世界”与“历史上”的差别！这样想的话，我们的时空是不是，是不是根本就不——
咦，等等，那是！
“长官，来自U-64的新消息——‘进攻’！”
我没有对约阿希姆喊出的信息做出反应，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潜望镜视野里的那点亮色上。
那片橘红色的光芒强势地扯开昏暗的阴云，像晴天傍晚的落日一般夺目——
那是商船燃起的火光！
***
“长官！”通讯兵拿着纸片冲上前，“‘杰弗里号’的报告！船队左后方有商船被击中了！”
“声呐！报告周边情况！”
西蒙·威廉姆斯未等舰值日官进一步传讯，已离开指挥室。他站在甲板上向后看去，只见船队后方左侧火光近乎连成一片，情况比护卫舰报告的还要糟糕一些。
这副场景让他心底发冷。船队中确实有商船运输的货物是石油是一方面，可在包括自己舰船在内的护航船只没有一艘发现接触*的情况下，几乎瞬息之间多艘商船被击中，燃起一片烈焰，又是另一方面了。
“情报泄露”这个词在他脑中轻轻闪过，他现在不住地担忧：如果德军早就知道了这批商船运输的货物和行径路线，那些潜艇是不是已经占据了这片海域的有利攻击地位，即将如狼群对付被它们围困的羔羊一般，对己方群起而攻？
但西蒙·威廉姆斯中校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海军军官，他迅速冷静下来，发现一切还没有完全糟透。
“长官，声呐发现接触，方位1-0-3*。”
刚回到指挥室，舰值日官即刻向他报告。西蒙发现对方的手已经搭在战斗警报的操控杆上，便向对方微微一颔首：“拉响战斗警报*。”
全舰拉响战斗警报意味着舰上所有人日常行程完全中止，舰上每一个人都要进入各自的战位待命——这代表舰上人员将会随着时间推移越发疲惫，所以全员战斗警报最多只能支撑数小时——但，对西蒙·威廉姆斯来说，能支撑几个小时就足够了。
因为以船队现在的航速，只需要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完全进入空中支援的覆盖范围！
希望此时正在他的前方对他招手，西蒙压抑住内心复杂的情感，打开了舰上的无线电。
“‘雄狮’呼叫‘杰弗里’，请报告声呐探测情况。”他停顿了一下，想到后方商船被U艇攻击打乱的队形，又补充道：“并请协助运输队指挥官*整顿船队。”
接着，西蒙还要再与在船队左侧的护航舰沟通，于这“黎明前的最后黑暗”里，保护剩下的船只。
***
我觉得有点恶心。
潜艇舱室内幽幽的红光让整个空间看起来像屠宰场的工作间，或者是某种大型动物的内脏。不远处仿佛有人类凄厉的尖叫声，顺着水流传入我的耳朵，鼻腔也似乎萦绕着蛋白质和汽油燃烧时散发出的气味。
我感到不适——不止对残酷的战场，“战友”们造成残忍后果的行为，也对自己——懦弱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我现在甚至有点庆幸，庆幸自己穿成海军而非陆军。这样，我就可以不用直面战场残破的尸体和凝固的血液，因为海洋似乎会消化其吞没的一切。
可距离与海水的阻隔不会消解我心中的不适，反而使我生发出一种泡在血池中的作呕感。但我知道我不能吐，确切来说，“卡尔”不能吐。
我死死扒着潜望镜，像扒着一根救命稻草，然而海底的稻草实际早就被浸湿，又有什么作用呢？
而且进攻的命令已经下达，我作为艇长，也不能一直拖着不出手了。
那么……抱歉。
我在心底默默忏悔，计算着U-297与驱逐舰之间的距离和方位。不管怎样，我还是不想攻击商船——至少驱逐舰的外壳坚硬度更高，这会让我的良心好受那么一丁点。
“把定2-7-8，”我缓慢报出方位，“一号管发射！”
一枚鱼/雷从潜艇艇首钻出，在乌云掩盖下奔向驱逐舰。以我船舶工程师的经验计算，这枚鱼/雷应该恰好擦过驱逐舰的舰首。
只要，没有出现其他意外。
***
“左舷发现鱼/雷！！！”
听到强势闯入指挥室的吼声，西蒙·威廉姆斯立刻再次跑上甲板，他扶着栏杆，一眼就发现了拖着长长白色尾迹破浪而来的鱼/雷。
西蒙顺着鱼/雷回溯其发射的方向，确认了那大概正是之前在“1-0-3方位”的敌方潜艇。
那么左转还是右转？西蒙的大脑飞速转动：左转更便于前往那个方位反击，但如果前往反击，护航运输队现在本就薄弱的防护会更加脆弱，而如果不前往反击，敌方U艇定会继续对“雄狮号”进行攻击，“雄狮号”仍然会陷入被动。
若是右转，则刚好与“之”字型曲折机动的下一次转向方向符合，同时目前的攻击主要来自航行方向左侧，因此下一次船队转向很可能使得船队顺利远离U艇。然而必须注意，运输队的商船并不是每一艘都配有无线电，所以大多要通过指挥船的旗语或灯语接受指挥——在这样天色昏暗的情况下，很可能因为某些船只的反应不及时而导致船队队形再次混乱。
轻吸一口气，西蒙·威廉姆斯做出了决断：
“右满舵！！！”
舵手按照舰长的命令将舵向右转到底。驱逐舰倾斜着转向，右侧漫上冰冷的海水。在晦暗的天色下，鱼/雷最终从驱逐舰舰首前不远处掠过。
***
“滴……滴……滴……”
声呐的声音回荡在潜艇舱内，我和大副都紧张地凝视着罗斯，等待他的反馈。片刻后，他摘下耳机，摇了摇头。指挥室顿时传出饱含失望的低声叹息。
我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鱼/雷没有打中。
潜艇位置大概率是暴露了，接下来最好转向跑远一点。不过艇员们应该希望我向前，追着驱逐舰再来一下——其实按照海军部的要求，潜艇发射鱼/雷的距离该更近一些，以保证更高的命中率，但更近的距离就意味着U艇处于深水炸弹的攻击范围，处境更加危险——而且驱逐舰的深水炸弹可是从舰尾抛投的！
我可不想追赶死神的脚步，生怕祂不给我来一镰刀。
但依德三对一线战斗人员心态的要求，我也不能直接后退或逃跑，而前方又是英国空军的攻击区域……迅速思考着，我还是决定保持与驱逐舰的距离，跟着对方继续向前。这场战斗我是不想拿到战果的，那就需要保持积极的战斗态度——不然之后要是被上级找谈话或调查，若和艇员对我的评价一核对发现了问题，我连狡辩都没办法。
啊，对了，差点忘了我是新艇长，还没有真正收服手下人……
头疼啊。
算了，先干正事：“以标准速度前进。”先给U-297提个速，方便反应。
走了两步回到指挥室，我又握上潜望镜两侧把手将其升起，想再悄悄看一眼周围。
从左侧开始吧，嗯，驱逐舰……等等！这是刚才我“攻击”的那条吗？！
位置怎么会差那么多？！
一道刺目的光明穿透黑暗，如同利刃一般从上方一路斜着划下。我迅速拉下潜望镜，仍然差点被闪瞎——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约阿希姆！立刻报告U-64！我船左舷59°发现新的驱逐舰，而且！”我回忆起乌云下模糊的轮廓，“不止一艘！”
***
海风中，詹姆斯·哈特放下手中的望远镜。
“长官，对面确实是我们的人。”通讯兵站在他的身后，“另外，声呐报告接触，方位1-2-4。”
“很好。”他的视线扫过对面阴云中一闪一闪的灯光*，“拉响全员战斗警报。”
*环形：依据邓尼茨回忆录《十年与二十天》，“狼群战术”多采用“环形配置”战术方式，即“敌舰一旦进入这个环形配置海区，第一艘发现敌舰的潜艇就与其保持接触，位于环形海区弧线上的其他潜艇则作为支援群投入战斗。”
*接触：通过目视、声呐或电子手段发现目标的存在。（《灰猎犬号》译者注）
*方位1-0-3：以观察者为基点的某一目标的方向（角），用三位数字表示，即0度顺时针旋转360度。真方位是以真北为标准的方位。磁方位是以磁北为标准的方位。舷角（也叫相对方位）是以舰艏为标准测得的方位。以真方位为例，以0度或360度为正北，90度为正东，180度为正南，270度为正西。（《灰猎犬号》译者注）【本文这里的“1-0-3”和后文的“1-2-4”都是U-297所在方位】
*战斗警报：描写改自《灰猎犬号》：“如果全舰拉响战斗警报，舰上每一个人都要进入各自的战位待命，没人能睡觉、休息，也没人能吃东西，全舰人员的日常行程将完全中止。大家只会越来越疲惫、越来越饥饿，为了保证全舰的高效运作而必须做的五十多项工作也将不得不全部延后，因为负责这些任务的人全被部署到了战斗岗位上。这样的状态并非长久之计——作为战斗储备的一种，应该将其保存到战斗的关键时刻。………… “灰猎犬号”已经处于二级战备状态，大部分人员都已在战位就绪，纪律严明（与全舰的日常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丝不苟。二级战备意味着束缚双手，这对舰船的保养不利，但是相比而言，二级战备的持续时间可以以天计算，而全员战斗警报最多能支撑数小时。”
*运输队指挥官：船队的商船（运输队）指挥官和护航舰艇（护航队）指挥官是不同的两个人，相互协助。
*一闪一闪的灯光：这里是两艘英驱在用灯语传递信息，之前斜着划下的灯光则是为了查看附近是否有U艇（因为潜望镜会暴露）。
……隔了很久终于有空更新了，抱歉让各位读者等了这么久QAQ
话说还有人在看这本吗……？（探头.JPG）
以及果然我知识储备不够啊……写战争场景和写日常一样艰难（目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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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要乱成一锅海鲜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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