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鬼作人间客
倏忽百年，他又重归人世间！
谢灵蕴高高坠下，五脏六腑几乎碎裂。
猿猴哀嚎，鸟雀扑翅，清泉下泄，泠泠作响。竹林间，翠绿修竹刮倒一片，竹叶哗啦啦落一地。
“唔！”竹林空地响起一声轻叹。纷飞翠叶下，一只伤痕斑驳交错的手伸出，撑地借力起身。
谢灵蕴四肢、躯体、五脏六腑犹如一股绳子拧着，躯体一动，必如万根针扎。他站起来，不甚在意地挥去落叶。
此人不知何故大手一挥，将他掠来此地。
他闻到一股久违的清气，天地间清气充盈，并无黄泉的腥臭味，也无天庭的神仙灵气。想来，此处是人间。
他接好胳膊的断骨，食指揩掉嘴角的血渍，忽地怔住。
他身为一只鬼怪，为何有活人鲜血？
奈何吹过黄泉几百年的风沙，目下反应迟钝，他缓一阵才记起：他是鬼又非鬼。
须知人死后化鬼，乃是一团阴气聚集而成的怪物，因此并无身躯，也无骨肉活血，可变化万千。但他明明作鬼，却与活人一般无二，甚至辨不出一丝一毫的差别。他自己也不知缘故。
“归来！归来！”
“归来！归来！”
“归来！归来！”
远方呼声犹如魔障，引他而去。穿过深林，豁然开朗，湖水中央立着一座岛。
湖面宛如一面琉璃镜，绯红飞花留影，碧蓝云天倒映。谢灵蕴过湖，踏足之处，涟漪点点。
“小瞎子，嘻嘻嘻，小瞎子，嘻嘻嘻。”一只鬼倏地爬上他肩头，谄笑连连。鬼怪的白骨指扯住他蒙眼的发带，无声无息地灰飞烟灭。
他算得上是一只大鬼，若是吞食，法力便可大增，因此令过往鬼物垂涎三尺。谢灵蕴一身灵力作屏障，等闲鬼物奈何他不得。
他走过湖面，化水为冰，无数冰凌犹如暴雨砸下，刺穿鬼魂，一时间，黑烟弥漫，鬼魂嚎叫。
阴魂聚集之地，必有尸骨。阴魂若围绕不散，是为食地下尸骨。谢灵蕴暗想：莫非此地有坟墓尸骨么？
如血嫣红的云霞铺散。天地、山水、葱茏茂竹、孑立碧松皆一片绯红，与长天落日金光相辉映。十里竹林间藏湖泊，宛若一处桃源仙境。
可叹，他这个眼盲之人只能辜负赏心美景。他掬起一捧水，掌心蘸水拂开凌乱的鬓发。
湖心涟漪荡开，水下一只游魂飘过来。
“嘻嘻嘻嘻······”游魂笑声婉转，随着一圈圈涟漪传来魅惑人心，但凡他受到迷惑，便会跌入涟漪中，任游魂饱餐一顿。
谢灵蕴伸手一捞，一把抓住游魂水草一样的头，游魂骤然团成一团，一颗圆滚滚的绿水草滚在他掌心。
“大鬼吃小鬼啦！大鬼吃小鬼啦！大鬼吃小鬼啦！”水草鬼在他手里挣扎嚎叫。
谢灵蕴道：“小鬼，我不吃你，我问你一句话。”
水草鬼瑟瑟缩缩，摆着水草头，道：“你要问什么，小鬼知无不言。”
“此地是何地？”
“此地名为镜花水月。”
谢灵蕴回忆沉思，却不记得来过此地。大手的主人为何将他掠来此地？真是一件怪事。
他穿过湖面，步上湖心小岛。“砰”的一声，寒霜催动，湖面结冰。萧萧风雪，来势汹汹。他挥出一掌，化风雪之势，结果灵力不济，踉跄着倒退几步。
他这副身体犹如残灯败烛。坠入人间时，灵力已失其九，只剩一成，令他不死。
黄泉百年，魂魄遭到恶鬼蚕食，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残碎的记忆就如他残破不堪的身躯，零零散散地遗落在世上的某地，落了灰或是被人一笔抹去。
倏地，黄土颤动，碎石滚滚。一道寒芒闪过，谢灵蕴挥袖掩面，四处溅起的灰尘碎石，扑落一身。
铮然一声，一柄长剑破土而出，楔入他脚下黄土中。剑破土时，冰霜消融，枯树回春，竟刹那生花。
剑身雪亮，不着一丝锈迹，光可鉴人，上刻“君子剑”四字小篆。
“君子剑。”他抚过剑柄上镌刻之字，一指弹上剑刃，剑刃发出“铮”的一声翁鸣。与他的灵力源出一体的剑灵气息，熟悉得犹如他的一血一肉。
但他何曾使过此剑？
他紧握剑柄，二指横在身前，以灵力唤醒剑灵。熟悉的灵气扑面，剑灵嗡嗡跳动，意念驱动，与他身心合二为一。此剑认他为主，灵力可以驱使，是他的剑不假。
谢灵蕴喃喃道：“君子不器······”想来是过湖时催灵破阵，此剑感应到他的灵力，自拔而起。
剑身满结白霜，冒着一层寒气。剑灵兴奋，直响不停。他挽剑入鞘，剑灵才歇声。
茫茫四野，广阔天地，处处可为家，也处处不是家。他想要随波逐流也好，苟且度日也好，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叶归根。
他也不是好人，杀人杀鬼，身上沾染的血早洗不干净。世间多纷扰，他目下只想寻一处埋骨地，睡上百年。
此处倒是一处风水宝地。他打定主意，选好宝地，便拔剑挖坟。一直挖到日落黄昏，勉强挖出一方土坑。
“嚓啦！”一声，剑尖凿下去的声音刺耳，似是划过一处平滑冰面。他放下剑，抻长手臂摸索，整个人猝不及防坠下。寒气刺骨，身下四四方方的物什有如一具棺木，他摸来摸去，发觉是一具寒冰棺。
借水为冰，化作棺木，保尸身千百年不毁，除他以外，他想不到第二人可以做到。一道阵法隔开他与棺木，此阵法果真非他不可解，他挥手而下，破阵开棺。
棺盖冲天飞起，霜雪肃杀之气杀他满身，连他眉上也凝起白霜。棺木之中，平躺着一具冰尸。冰尸衣裳华丽，一袭黑金袍，浑身结满冰霜。
谢灵蕴摸到冰尸的脸，此人眉挺目长，鼻梁挺拔，骨相周正，想来生前容貌非凡，必有潘公宋玉之姿。
他兀自感慨，顺着冰尸喉骨，摸到胸口以指丈量。冰尸浑身上下惟有胸口一道剑伤，直接捅穿心口，尺寸竟与君子剑剑宽分毫不差。
凶剑，竟然直直捅穿这具冰尸的心口！谢灵蕴手指寸寸蜷缩，寒气爬上脊背，他浑身上下冷得透彻。
此人——是他杀的！
百年前，他曾害死过许多无辜之人，或许此人也是其中之一。
湖面空旷，花树飞谢，寒气游窜，寂静无声。他的手搭在冰尸剑伤处，薄霜刺得他指尖通红，迟迟不能回神。
非他造不出的冰棺，非他不可解的阵法，杀死此人的凶器，种种证据，无可反驳，皆指认着他的一桩罪孽。
“你是何人？”谢灵蕴声音淡淡的，透着一种虚无缥缈的疲惫。
“杀你之人可是我么？”冰尸故去百年，自然无法开口答他。
此人死于他手，葬于此地，目下又遭他刨坟挖尸。某年某月某日，于何地杀他？几时葬他？这又是他平生哪一桩杀孽？他早记不得。他捂着额头，决定不为难自己。
谢灵蕴释然一笑：“鬼兄，我在此地与你共眠。地府黄泉下，你要杀要剐，我束手就擒。”
他跪在地上，横剑在颈，挥剑而过。他的嘴唇张合，脖颈鲜血迸溅而出。温热的血滚落手背，沿着手腕滴落冰棺。谢灵蕴闭眼，缓缓倒下。
天幕正缓缓下垂，如他的一生谢幕。
“叮！”一声，寒冰炸裂。一只手掌缓缓伸出，黑金阔袖搭在棺沿上，冒着寒气，五指死死扣住棺沿，四面八方的刺骨寒气朝谢灵蕴扑来。
冰棺炸裂，冰尸陡然暴起，沉重的身躯扑倒他，一身黑金华服曳地，宽大的袖摆盖在谢灵蕴脸上。
“唔！”谢灵蕴惊呼一声。冰尸一口咬住他的脖子，沿着他血流不止的脖颈吮咂鲜血。
“咕咚！咕咚！”冰尸连吞几大口鲜血，身上寒霜缓缓化去，逐渐显露出活人的气息。
谢灵蕴遭他压得死死的，不能动弹。体内鲜血飞速流失，血都冷冰冰的，寒霜好似钻进他体内一般，刺得他嘴唇哆嗦。
半鬼头顶白雾蒸腾，缓缓歪倒，靠在谢灵蕴身上。
谢灵蕴一摸脖子，伤处竟结成一道霜，止住流血。他捂着脖颈，大口喘息，伸手推开身上的人。岂知半鬼犹如沉石，一动不动地压着他。
这只半鬼躯体僵硬，半死不活的，但生机已然显现。
镜花水月立时破开，湖中无数游魂哀嚎惨叫。
半鬼浑身的灵力实在太过强大，他尚未出手，浑身外散的灵力竟杀得游魂片甲不留。
谢灵蕴再次拔剑，摸到剑身，食指霎时见血，他又收回来。心中乱麻一般，心念电转间，他已然回神。他睡个百年，一了百了。可这只适才复生的半鬼如何活？
他想：半鬼与他是仇家。必然知晓他的来历过往。或许他记得黄泉白骨不曾告知他之事。
或许，只要活着，必然就可以知道来处，寻到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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