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刘海,今年三十岁,侥幸在而立之年又拜入了庆丰观,观主很器重我,引我入道,不到六十日,我成功筑基,成为一个正式的道士,本来应该正式拜师,领受司职,但是我推脱了,再交了笔银子后,观主大度地表示,修仙就是修一个自在,他一眼就看出我是一个自在的人,于是我就去了后山,修起一个草庐,以后这就是我的工位了,后山都是园子,大园子,小园子,零星地插了几个草庐看守,这都是观里的老前辈,不用积功,不用完课,我一下子提前一甲子和他们边边坐,实在是造化,连观主都夸我悟性高超,可惜高人总是寂寞的,才插了几天,就让我听到那些小道士叽叽咋,拿我寻开心,说什么修行就图个定性,刘真人是真正的高人,刚入门就定性十足,一看就是成仙了道,坐等飞升的奇才,以后都不叫我刘师兄,都叫我高师兄,这实在是恭维了我,唉,高手真是寂寞。——《正经人都要写的日记·扉页》
庆丰观五点开钟,六点大家都要起来做早课,这座观其实并不大,拢共也只有五六十人,每年还要接上来几个贫苦无依的小童子,有悟性的挑作弟子,有机缘的留待考量,剩下的多半都是给观里做活,有朝一日攒下钱来就下山还俗,买房置地娶老婆,当然据我所知,观里没有一个善缘成功下山娶老婆,多少老去之后,都是一把火烧了,抛撒在后山。
观主原要点我的司职,便是管这些人和腌臜事的隶曹。
虽然我也向往道法自然,但这些杂活,说实在的对一个已入了道的修士来说,并不算多合宜。
能推自然是要推了。
庆丰观是有真传的正道,而且每个道士都要授职,但观里法师并不多,只有十来个,还不是都入道。
除了劳苦功高和真有本事的,其他都是买的。
庆丰观的法师名头大,请一次头面,要十五贯铜钱,前前后后,台面上下,非二三百金不能开销,这些钱观里只吃一点,其他都是法师自己的,比做官还潇洒,很是让人心动,要不是看到后山的几位同道,胡子都熬白了,也没混上,说不定我还真头脑发热,应了观主的差使,打算一个司职一个司职地熬出来,等着升台做主,也抖抖威风。
唉,银子不饶人啊。
后山清苦,但日子还过得去,到底是修行中人,草庐搭起来就能住,没有草庐,挖个坑,也可称得上穴士风流。
观里的园子就四个,菜园,茶园,鱼园,药园,不小的方圆,都用篱笆扎住了,布了一两个聚气阵,慢慢养着,这四个园子的头头加上观里库头,是真正的肥差,非观主亲信不能任,后山的几位老兄隐修度日,每年就一点份例,还不够打牙祭的,这是真修出来了。
当然后山之大,除了公地,并不禁止私人自己养园子。
不过大家自己炼气都够呛,更不用说布置阵法了。
法地侣财,宗门自己都不够使,哪能供给所有人。
虽然炼气士是本门的根基,但其实连我在内的后山兄弟团都还算不上内门弟子。
法不可轻传,只要自个不说,没人知道你是不是得了真传。
但刘海知道大家修的,都是观主传下的《太乙刀圭金丹秘诀》,除了基本的导引篇,他还知道后三篇是什么,他还知道本门的功法看着完备,实际也不全,历代祖师不少云游四方,试图补全,也不知道是功行圆满就直接飞升了,还是寿元到了死外头了,反正没一个回来续尾的。
这门秘法,乃是正宗金丹大道。
辟出丹田,开拓气海,只要真气不尽,理论上就该凝神聚气,锻成金丹,直指大道,飞升成仙。
多少道友打熬到油尽灯枯,都未能功成,他一直怀疑这功法有假来着。
但毕竟借此筑基入道,他也只是怀疑。
本门祖师飞元子当年除魔卫道,留下种种遗泽也是真的。
整个海州,至今认庆丰观为正道魁首,都是祖师开拓的功绩。
他的所有疑虑,一在严苛的内外门之分,二在观里隐藏不出的真修到底如何。
事实上,当初炼气筑基,感悟出第一丝气劲,开辟丹田的时候,他就试图借着刚入道那玄之又玄的妙境,去窥探观里高手,可惜什么都没探到。
六十日筑基吐纳,真气游走奇经八脉,刘海整个人就像差点被蒸开的红薯,隐隐透着红亮,真气欲破不破,充盈于室,恍惚间华光异彩自头顶蒸腾。
这已然算慢的了。
据说观主刚入门时,三日筑基,头个月就下山斩妖除魔,灭匪患,平叛乱,是当时人尽皆知的内门大师兄,回山就任前堂主事,历练三年就接手了前任观主的传承,不出十年,本来渐衰渐弱的庆丰观重新一统海州,逼得凑起声势的海州外道,死走逃亡伤,再不敢来海州扎脚。
庆丰观这种真传,本门弟子少,内门高手不多,一直是硬伤,修行中人,伐资取材,缺口向来很大。
海州再不是中原富庶之地,可就靠七八个核心弟子,涣散的二三十外门,打的旁门左道不敢来犯,观主显然是个狠人。
他一直觉得门中最有希望修成金丹的就是这位曾经的修行天才。
哪怕这位慈眉善目仙风道骨,拉出去就能骗钱的山羊胡高真,这些年少有杀伐果断,都是在钱堆里打滚。
在刘海内心深处,这都是值得警惕再警惕的不可小觑的人物。
指不定人家就已经修成个狠的,随时准备给轻敌来犯的贼人现个大眼。
这都是有可能的。
刘海听说观主当年闯人山寨就是这么无声无息,屠灭满巢都是官府为了核对赏金派人查看才发觉的。
显然是个力大不托大的主。
不好惹。
谨谨慎慎的刘海打定主意,老老实实的猫在后山里结庐修行,不修至筑基大圆满绝不出关。
以后凡尘事就与我无缘啦。
第二天。
刘海奉法旨下山。
山下青牛镇原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自有富户起家,大修房屋,渐渐把周围村子都吸引过来,结群而居,已有百余年。
刘海闭着眼睛都能走进去,因为他就从没认过路。
小镇确实不大,那富户曾想把家门前的土路修到官路前面,百多年风吹雨打,那宽到能二牛并行的大路已经泥泞不堪,见不得平面了,镇民、商贾、小吏照旧走这条大路,没有人修补。
曾经的富贵人家也早消失在了尘土里,连门前的青石板也被砸碎了,做了义庄的地基。
山路虽然崎岖,但走到临近镇子,那路就直率了。
刘海一路走下来,走到山腰,真气注于目,就已能远远地看清山脚下镇子的喧闹。
他心中几分纳罕。
所谓有贼人横行乡里,怎么不见镇里惶恐,还是照旧风景。
他紧了紧背上观主下发的木剑,心里揣着几分小心,漫步向镇子走去。
人声渐大,东窜西巷,刘海绕了镇子一圈,左右没看到有甚出奇的地方,沿街商铺开着,女子也抛头露面,没有往脸上抹锅灰,一直绕到晌午,腹中饥鸣,也没见到观主所说的掠夺成性的匪盗。
想想也是,有什么流寇胆敢在大青山下惹事。
可真气微动,背上符剑隐约散发的威能不是作假,就算观主驴了自己,他舍了一把法器又是为了什么。
想不通大佬的目的。
刘海走到镇西口,眼盯着正冒热气的锅炉摊子就过去了。
他出家前,来青牛镇吃的第一顿,就是老莫烧锅的馄饨。
老莫头还是那个两鬓微霜、皱纹写满了人生的模样。
一勺白如皂水的浓汤,十几个和店主一样发皱的素馄饨,还有老莫头讨好加的青葱香菜。
刘海心下嘿然,这老东西真是见人下菜单,当初可别说芫荽了,那碗清汤还是锅里加了几粒粗盐随意搅搅出来的,如今看到自己身着道袍,想必是山上下来的,就骨酥肉软了,端碗底都能不把汤撒了,这一双厚手真叫一个老练。
他坐下一瞥,看到老莫头讨好的憨笑,面上无尘,心里无感。
高冷地轻点头,他殷勤地连隔壁摊的油条都搭小菜似的端上来了,嘴里直说真人赏脸真人赏脸。
这下真把他整无语了。
连吃了三碗馄饨,五根油条,老莫头还脸红脖子粗,死活不肯收钱。
只求真人给他写几个字。
莫家的小儿子去赴童子试了,老莫头把能求来的符都塞给他了,现在还是担心,只想求山里的高人能写几个字,保佑保佑,求个心安。
唉,刘海心中一叹,也就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借着他攒下来的小纸条,胡乱写了几个吉祥话,只告诉他天神保佑,百无禁忌,一切都会顺利的。
随后飘然而去,不再关注老莫怎样珍惜这纸张。
吃饱喝足,走在路上,刘海还在思索观主的用意。
流贼是找不着了,但他也没想就这么回去。
好歹是个筑了基的修士,行卧之间都有真气游走经脉,刘海更是早早打熬了心脉,以肾、心、肝、胃模拟四海,使真气自转使运,心实志之,远比庆丰观的古法气海金丹要快。
他掐指估算,若苦功三年,筑基也能有小成了。
有了稳稳的预期,人就免不住想浪。
刘海也是。
细细回忆青牛镇的种种,后心贴着一把威力尚可的法器,就难免想搞些故事,不枉下山一趟功夫。
他漫步走到些荒草萋萋的去处,折了根枯枝,绕着石头,甩出一个方位。
一步一算,直找到一个柱塌灶倒的老屋,黄土垒的墙,失了人气,弯腰低眉,像个土埋眉毛的老人,有出气没进气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完,房前还有个黄土堆的神龛,已模糊的就像堆黄土了。
刘海上前用枯枝拨了拨神龛,挖了几挖,黄土里确实没什么了。
远处望望,还有相似的废弃已久的老屋,刘海却不打算上去。
在神龛旁凑了一个土坷垃堆出来的空地,刘海坐下调息,闭目冥想。
时间过去良久,久到埋伏在荒屋里,从来不觉得烦恼的,都有了点不耐,默默擦擦想要活动一二。
但它究竟不能活动。
刘海在调息中想起来了,当年清理青牛镇干尸时他们使的方法。
他睁开眼睛,不再蓄势,径直走进土屋里,看到了被木刺钉在地上的那具干尸。
断腿飞胳膊,皮开肉绽,因为血枯得久了,显得朽木烂屎,不成样子。
说实在的,就这副模样,随便什么人拿把砍刀,兴许都能给它收拾了。
那被削了半面头皮的干瘪脑袋,吱吱呀呀试图扭过来看人。
已经坏了的眼珠子,只剩下两个厌弃的深坑,还残留了点黑黑的腌臜。
刘海一缕呼吸都没外泄出去,内息调动着真气,防备这具未入土的枯骨再有什么举动。
先过迷阵,再穿门禁,那木刺就是最后的手段了。
这些前辈镇压的干尸,恐怕镇民都没几个记得的,他们也无法找来。
不过凭着刚入道的修为,这么轻易走来,刘海心里明白,这里的禁制已经松动得可以。
难怪后面会出现干尸扰动的事情。
如今趁着回想起这档事,他不想后面麻烦,本想凝聚一两朵元阳真火,将它们焚烧殆尽,可又想起还有更简便的方法。
这里本就是庆丰法封印的地界。
他走上前去,伸手握住木刺,无视干尸连尘都抖不动的挣扎。
一用力。
拔出了最后的封印手段。
那木刺,本来积灰一般的观感,这时候彻底黑了,手一抓就直接朽坏了,木片啪啦掉落。
正砸中失去禁锢想要爬起来的干尸脑袋。
脑袋掉了,还带着不成人智的疑惑。
那具骇人的僵尸,这下也跟着骨疏筋断,散成一片。
倒是激起了一抹土尘。
没有禁制里的那缕道息,本就不成气候的干尸还能活动多久,如今连封印都松动了,这些干尸也是到时候了。
借木刺里的观中前辈留下的一点点道息,彻底毁了禁制,那枯骨承受不了冲击,又失了后力,遗存不了多少时间了。
只是这具尤为孱弱,难怪封在了路旁。
刘海淡定地拂过木渣,一脚碾碎了不比木头坚硬的骷髅。
走出门,一个一个找去,连法剑都未出,就毁了日后可能窜出作乱的晦物。
心头颇有一阵疏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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