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人与自然的刘海，不知在山中混了多少日子，蛇脯吃完了吃鼠肉，果子没了喝鸟血，入山没多久，就已经混成了野人模样。
大青山，高地缓坡，此起彼伏，夹在海州与青州之间，多少年放火开荒，也没有减损些儿山势。
刘海背上一个大包裹，符剑斜插其间，不时用捡来的树枝打草惊蛇，裤腿上尽是洗不掉的泥坨。
我艹，刘海仰天长望，这密林树大根深，落叶积满了一层，稍不注意，腿就陷了进去，若再碰上地洞之类，可是坑死爹了。
此时的刘海实在有些狼狈，他身上的道袍割裂得仿佛一件短衫，多出来的布条，从身上各处冒出，缠得他像只蜘蛛，他双手都攥着一根树枝，左手粗大，右手细长，自从误入这片密林后，他就靠树枝支撑走到如今。
哪怕他破开了衣裳，给自己缠上了绑腿，可这林子里的污垢太广太深，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多日未曾打功，体内真气也干涸在即。
这会儿是省点用就省点。
在找到路出去之前，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粗壮的神经和死皮赖脸的勇气了。
着实郁闷起来的刘海不由得仰天长啸，吐洒怨气，本来指望多少驱赶些毒虫，可没想到，有啸声反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是其他人在应和。
刘海听到久违的人声，这时真是有些急切起来，心里激动不已。
他赶忙竖起耳朵，耐住性子，那啸声传来几段，确实是别人喊叫。
提起所剩不多的真气，蹬蹬蹬，一路留下三个戳，刘海直奔那啸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渐渐走到一个地多草稀之处，眼前竟有一间木屋伫立在旁，看到人来，树上当时跳下一个身影，也是粗布麻衣，脚上缠着几块厚皮子，身形前似猴，后似鹿，精炼身条，迎上前来。
刘海当时心中下论，这多半是山中的隐士，也不知隐居何时，竟有幸在这碰上了。
那人须发遮面，看不清年纪，手上黑黄交错，显然多经劳累，却行了个拱手礼，高声唱喏道：“道友，少礼了。贫道大青山荒壤之人，不知道友去向何往？”
刘海闻言，正了正发髻上的布巾，抬手恭礼道：“果是山中高士，在下庆丰观后学，失礼见了。竟能在这难行之处，相遇尊驾，正是有缘，正是有缘。”
那隐士听了，颇为兴致，起手就邀请刘海在他小屋一聚。刘海正愁没有下脚的地方，当即应允，两人谦让进去了。
却见这小屋，看似简陋，内里布置却也不差。
那壁厢用兽皮封了，只在顶上开了窗口，透出点光亮，屋内是石灰铺地，到处有青石垒出的小台，刘海看出这是镇宅驱邪的一套法坛，心里明白这也是个真修。这山里少人，他倒也讲究，用山里木头打了大木台子做桌，又胡乱打了些板凳待客。那隐士去里屋去了水来，竟还有一套茶具，在桌旁的小吊炉里烧火，准备烹茶。
刘海估计这山里也是没铁锅的。
这山茶多半用石锅炒了，一放热水，先是一阵苦涩的清香，入口之后，先是寡淡，却像吞了□□鱼入颈，茶未到腹，一点带着甜味的油香却是反了上来。
刘海惊奇道：“阁下的灵茶颇有一番玄妙，细嚼生咽，如吃奈果，回味起来，仿佛镇气凝神，开脾胃二经，真是奇了，奇了。”
那眉毛胡子一把抓的野士呵呵一笑，指点道：“山野之人，比不得大观仙真，我这茶，栽培良久，前年细想，用真气化水浇灌，别得一法，将将长成，正可供道友一品。为此，我移居此处，借这林中腐朽，另外裁土，养出这茶树，在大青山里，许是没有别家了。道友慢品，鄙陋之处，还请宽待。”
刘海连喝了三钟茶水，只觉多日密林跋涉的疲劳，都有所舒缓。
正是觉得此茶神妙。
虽然比不上正经的灵物道果，在海州也很拿得出手了。
庆丰观用聚气阵养的四个园子，无非也就是出些这等俗物，就被海州官绅追捧。
这老道有这一手，要肯把这茶拿出，多少也能在外混些供奉。
两人品茶闲聊半晌。
畅谈奇珍异宝的奥妙，又相互切磋炼气的诀窍。
都纷纷可惜，在大青山得不到中原正法，采集灵物更是千难万难。
庆丰观说是海州霸主，也不过是在山里多几间房子。
多少真修最后还是老在后山，抱着草庐终了。
聊到尽处，两人都是一叹。
那野人，姓冯，本名早已忘了，自号孤竹山人，也是海州人士，早年慕道，才进山来潜修，接了一个寿尽散修的衣钵，才真正入道，就此住在山里。
刘海心头一动，询问他为何不拜入庆丰观门下。
冯道只说自己逍遥惯了，爱不得教里的清规，像他死鬼师傅似的，就想蹲在一隅，蹲到死，琢磨这道法玄微。
他甚至识得观主，在有一年进山采药时，相遇。
观主也曾劝过他入门。
两人还一起去险峻的山崖里，挖参锄草，合手配了一炉药，可惜没成。
在他嘴里，观主不仅是个高人，而且特别热心，就是话多一点。
两人在山中数月，相处特别融洽。
让刘海特别怀疑。
他怎么记得除了刚进观的头几天，观主给他讲解仙家传承，就再没和他说过话，就是观里其他修士门人，观主也向来是沉默似金，从没有搭话闲聊的功夫。
他在后山和老头们互侃的时候，也听他们说，观主少与人谈，都是出外接待地主财主的时候大谈道法，忽悠人捐赠，少见他闲聊什么，更别说私下论道了。
多少老头因此恨恨的跟他痛骂观主这头瘸驴，只管自己修行，也不照顾观里同道。
他们总疑心观主隐瞒了祖师传承，自己一个人偷偷地修出了道果，经常有人神神叨叨的，在后山游荡，都是些想突破想疯了的前辈。
打坐熬炼了一辈子，结果到老破了功，失了心性，跟个孤魂野鬼似的再不认人了。
刘海看得多了，每次只能叹气。
他连大圆满都没修到，也不知何时能望见仙宫天阙。
想想都酸了。
比起冯爷这等散修，感觉自己的心志还不如狗。
孤竹山人这大胡子披长发，也看不出他的面容，但那眼神倒是蛮尖的，一眼就看出了刘海的愤懑。
估计他知道的道士们对观主的抱怨比他还多。
他倒没有试着安慰，反而跟他聊起了师承。
庆丰观的师承。
哦，刘海这倒提起了兴致。
据他所知飞元子祖师开创庆丰观后没多久就飞升了，观里留下的记载大多是历代祖师自己添油加醋代吹的。
冯老道一个散修还能知道什么观里的隐秘。
他还真知道！
在他们散修的嘴里，事情可是两样了。
庆丰观原来是庆丰寺，早在飞元子来到海州之前就有了，也和大青山其他道统一样，不过是小猫二三只，艰难求生而已。
按理说和尚化缘的本事可比道士强多了，更何况还有个庙在这，简直就是愿者上钩，自有香火送上门来。
可庆丰寺倒霉就倒霉在这。
大青山虽然不是洞天福地，早年也出了许多妖邪，什么山精树怪，偶尔吃人为祸一方，既是妖孽，也是散修们修行，伐资取道的去处。
庆丰寺的和尚，法门显然是不怎么高深的，可偏偏这寺庙地下压了一个尸魔。
这显然不是和尚们能干出来的事，说明这寺庙早有人住，庆丰寺的和尚是后来捡了个便宜，找了个现成的道场，没想到就砸这儿了。
若是正经和尚，区区一个尸魔，或炼化，或超度，这地盘也就彻底归自己家了。只是捡便宜的和尚还能是什么好和尚，不过是想有片瓦栖身而已。
和尚们打扫了寺庙，在这安家长久无事。
直到有个手快的，想再翻翻地下有没有留些什么宝贝，好典押了发一本，以后经营也就有了底。
他的半桶水让他认出了道法的痕迹，但显然也让他没有面对邪魔的防备。
尸魔冲出了封印，不几日，饱饮了和尚血，就此成了气候。
那尸魔隐约是开了灵智的，不是寻常毛僵绿僵可比的，盘踞寺院之后，更是聚煞招风，到处杀人取乐，山里的狼虫虎豹但凡逃得慢了，都遭了毒手，当时的修士们不敌，只得逃出海州，别往求生，周围的人都唤此山叫黑风山，多不敢近前。
不离故土的百姓只得为这位黑风大王立了生祠，日夜供上童男童女，祈求保佑。
直到一个道号飞元子的真修路过海州，出手击伤了尸魔，让它逃窜了出去，重建了庆丰观，才恢复了大青山的道统。
这位大能据说早已修成人仙，只是红尘历劫，随手留下传承。
从此庆丰观震慑海州南北，一度甚至要越境吞并青州，吃下大青山全境。
可惜几代之后，门徒凋零，观内许多高手出走寻找成仙秘诀，就此不回，庆丰观实力大伤，一度走到要封山不出的境地。
冯道人很是叹息。
刘海一个激灵，他想起了早年被庆丰观道士镇压在镇子上的干尸。
这里面，到底是有多纠缠。
许多种种，刘海越想越多，硬生生把自己吓出冷汗。
那隐士很是疑惑，询问了几句，都被他搪塞过去。
今夜无事。
刘海睡后，第二天清晨向隐士询问了出山的道路，他打定主意，将身上的些许山货卖了出去，就回山门。
就此告别了冯道。
揣着跟他换来的茶叶，忧心忡忡地踏上了归路。
他想，自己真是有多糊涂，前世种种今世生，再不能当个顽石这么混下去了。
在刘海道士找寻出山的道路，准备出手自己打猎的成果时。
青牛镇外三十里，一处简陋的驿站，押送完犯人回来的亭长，已被开膛破肚，黑瘦的身躯倒在了血泊之中，喉咙里发出最后的气音，已经模糊的双眼，连最后一丝影像都没留下。
整个驿站弥漫着血腥气，刺激得那匹老迈的驮马躁动不安。
时间过去很久，才有一个道人从外面经过。
捡起树枝上刮下的一小撮毛，凝重地说道：“咦，真个是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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