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晚在森林中奔跑，感觉耳侧的风都要飞起来。
她不断地听见胭雨的声音。
“第六个，是离浅。”
“第七个，是琉璃。”
“第八个，是尹沫儿。”
“第九个，是云雪嫣。”
温晚的右眼不断出现新的画面，每一次亮起都预示着一场新的死亡。
她看见秦冰洛被伞穿透身体，看见纳兰熙被冰棱刺透；她看见白春在死之前一遍又一遍呼唤她的名字，看见楚念和苏凌手牵手迎来死亡；她看见凌呓落入深不见底的海水，离浅骄傲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她看见消失的海与崩塌的桥，尹沫儿和琉璃在吞噬万物的混沌中失去了姓名。
无法停止，无法抵抗。
死亡是终究要迎来的日落，燃烧的恒星向外抛散灼热的尘烬，坠向寸草不生的大地，在一片死寂的焦土里走向终结。
你还能拯救什么呢，温晚？
你还能救谁？
温晚不知归处地行走在渺无人烟的暗绿色里，远处的光芒全数消失，浓稠的夜色里降下深厚的雪，要埋没她，却又偏留她一口气呼吸。
她好像看见什么被埋在雪堆中。她走过去，用冻僵的手将雪趴开，沈迟灰败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像碰着了火，她猛地退开，然后重重摔在雪中。
她看着那个死去多时的人，突然发出笑声，那个笑声尖锐又高亢，像是要刺破这夜色一样，但最终还是一点点沉寂下去。
你谁都救不了啊。
你谁都救不不了，温晚。
她的右眼中忽然映出另一个和她一样走在风雪里的人。
那个人穿着红白相间的衣服。事实上，她分不清那是否是衣服原本的颜色还是血和雪混在一起出现的颜色。对方的麻花辫在雪中飞动，划出黑色的长痕。
云雪嫣。
在森林里。
温晚恍然惊起，又一次开始奔跑。她顾不上避开路上横生的树枝，任它们划破衣服。她试图辨认右眼中的场景，在相似的风雪和森林里找到对方的所在地。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在胭雨之前找到她。
那个红白色的点在视野逐渐明晰，温晚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云雪嫣！”
在温晚喊出口的同一秒，云雪嫣回过了头。
她了然地说：“你果然没死。”
温晚说：“我以为以你的个性，一定是第一个跑去提尔斯海的。”
“我又不是傻子，那个女的摆明是要杀人，最后肯定会去那里。我要是真听那条黑狗的话，现在肯定和它一样不知道被吞到那里去了。”
温晚皱眉：“冽死了？”
“是啊，我看着它掉进混沌里的。”云雪嫣昂起下巴说，“那么说说吧，你是为了什么假死的？如果是为了杀死所有玩家的话，你的计划进行得十分完美。我想想，还活着的人除了你我，应该就只有夏玉夕和静雅梦了吧？你要是当初答应和我合作的话。我们现在就都能出去了。”
“你……”温晚眉头皱得更深，“佞已经死了，你怎么还想着靠这个办法出去？就算这方法有用，我们最后也不可能一起出去。”
“大战前一晚我问过那个一身黑的家伙，他说他定下的规则即使他死了，也一样有效。”云雪嫣狡黠地眨眨眼，“至于另一个问题——温晚，你不是玩家吧？”
温晚心下一震，嘴上还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联盟里听说的，你要杀的，原来只有静雅梦啊。”云雪嫣拿腔作调地说，“这么看，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啊。”
温晚往后退了一步：“你昨天一整个晚上都在探听这些？”
“不然呢？和佞的战斗是必赢的吧？”云雪嫣反问，“所以我当然要好好调查一下，你不惜假死也要去做的是什么事喽。”
温晚手里有光闪烁了一下：“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好奇心是会害死人的。”
云雪嫣贴近她，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这是想杀我？”
“不。 ”
温晚手腕一扭挣开她，极强的魔法力量从她手中爆发，冲向云雪嫣身后，炸开蘑菇状的烟尘。
“我想杀的是她。”
散去的烟尘后面是胭雨的脸。
胭雨用一成不变的平静声音说：“你的反应还是那么快。
“谢谢夸奖。”
温晚这么说的同时，身后突兀地出现一道漆黑的裂口，她反手把云雪嫣推入其中：“实现你的愿望去吧，下次要是有机会再见，我会为了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揍你一顿的。”
“喂，温——”
云雪嫣之后的声音随黑洞的闭合永远消失。
胭雨看着她，目光微微一动：“你竟然能单凭魔力撕开两界的通道。”
温晚回答：“双生树没死的时候可不行，现在这个支离破碎的乾玥界倒是勉强可以。”
胭雨轻轻笑了两声。
温晚问：“你下一个目标是谁？夏玉夕？我猜你不会杀静雅梦。”
“当然。我不会让你的任务立刻完成。”
“为什么？你杀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条件已经达成了吧？你看着你的伞，它应该——”温晚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你的伞呢？”
“被尹沫儿扣下了。”胭雨不甚在意地说，“你真的认为条件达成了吗？你看上去不像是想 让我杀死你。”
温晚暗了下眼：“或许…你可以试试？我还挺想死的。”
“不要说谎，我看得出来。”胭雨说，“你其实恨着我。”
温晚笑容满面地说：“啊呀，被看出来了。我其实还挺想这么被你杀死的，这样你不能转世，我不能轮回，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说得不错。”
胭雨却道，温晚愕然地敛起笑。
在二人之间突然炸开了一片流炎，烧尽落雪，燃着了整片森林。裂口在温晚未察觉时又一次在她身后打开，从里面扑出一道白色的影子，那个朝她而来的人抬了抬手，地上的泥土便向上延伸筑起高墙。
“温晚，你在找死吗？”
云雪嫣如此喊道，她想继续为自己也加上护罩，但却像被控制住了般停止了一切动作。温晚眼睁睁看着那张甜美的脸上浮现痛苦的表情，而在那张脸彻底被焚毁前，泥土壁缓缓闭合，温晚被保护在其中。
她好像隐约听见了惨叫。
紧接着胭雨的声音清晰地穿过泥土：“我说过，第九个，是云雪嫣。”
没有用处的人数统计。
温晚心想，哑声问：“她为什么会回来？”
“我修改了你的魔法连接的地点。”胭雨说，“其实她可以保护住她自己的，但她的第一反应是保护你。”
“人在危急情况下总是会做出清醒时不会做出的选择。”她继续说，“这很有意思吧？”
温晚骂道：“疯子。”
“不对。”胭雨却道，“温晚，你才是那个疯子。”
胭雨的声音在渐渐远去。
“做不到为他们赴死的话，就恨我吧，这样也很好。”
一个想法在温晚脑中溜过，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撤去了身周的泥土。
外面没有火，也没有人来过的踪迹，只有一片正在崩塌的森林。
但是温晚已经知道最终要去哪儿了。
双生树。
崩塌的最后，总会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停下！”
静雅梦对拉着她狂奔的岚陌命令道。
“回去也没有用了，桥已经塌了，不会有人活着。”
静雅梦面色一沉，低声说道：“我不是紫宁。”
“你用她的力量、她的记忆打败了佞，现在又要否认自己是她吗？”
“这不一样。”静雅梦说，“无论我依靠了她什么，记忆也好，力量也罢，我依然是我，是作为静雅梦这个个体而存在的。紫宁不过是个早就死在圣眠术之下的人而己。”
岚陌沉默着，不愿接口。
“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同意你的说法。”
一条黑龙不知在何时来到了他们身边，夏玉夕斜倚在弑背上，自然地接道：“我也认为我永远不会成为诺宁。”
静雅梦意外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
夏玉夕勾唇：“我在等你。”
静雅梦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知道为什么乾玥界会崩塌吗？”夏玉夕解释，“因为双生树死了。”
“怎么会？”
“是啊，谁会趁我们在和佞战斗时毁掉双生树呢？“夏玉夕高深莫测地说，“还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静雅梦眯起眼：“你根本就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我不知道。”夏玉夕否认，“我会来这是因为双生树作为魔力源头，肯定是最后崩塌的地方。你的这只小狐狸也知道这一点，才会把你带到这里。”
“那你又是为什么找上我？”
“结伴而行，会比孤身一人要好受得多。”夏玉夕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套茶具，自顾自地斟饮。静雅梦也不理会她。直到一杯茶尽了，她才抬头忽然说：“艾菁和谢拉死了。”
静雅梦沉默：“我以为你不会在乎下属的性命。”
夏玉夕摇头：“她们不太一样。”
“不能算是下属。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算是……朋友？”夏玉夕迟疑地说出这个词，很快又自嘲地笑了，“这个词还真是好久没说了。”
“你以前经历了什么？”
静雅梦好奇起宿敌的过往来。
然而夏玉夕避而不谈：“只是小时候干过的可笑的事……像是信错了人之类的。”
她有意要岔开这个话题，于是问道：“岚陌，还要多久才能到双生树？”
“三分钟……”夏玉夕念叨了一遍，“那看来是不够了。”
静雅梦问：“什么？”
夏玉夕示意了一个方向：“那个人来了。”
静雅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又看见了那个阴魂不散的人。对方脸上的蝴蝶形面具瞬间点燃起她积压的所有愤怒和悲伤。
“现在怎么做？”静雅梦看向夏玉夕，“我猜你是不想打的。看来只能我上了？”
“恰恰相反。”夏玉夕悠悠接道，“我希望你什么都不要做。”
静雅梦有一瞬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弑掉转龙头，夏玉夕从龙背上轻捷地跳下，在雪上着陆。
“静雅梦，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夏玉夕傲然地走向胭雨，没有一步回头。她身上的红衣在雪里灼热得刺痛了静雅梦的双眼。
“我来到生存游戏之后，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去。”
静雅梦讶然：“那你是为什么建立火玉门？”
“我喜欢战斗、鲜血和死亡。从我踏入这片土地的一刻，我就知道我是为它而存在的。”夏玉夕的声音沉静，“静雅梦，我很讨厌你。我讨厌你自以为是的宣章和平，讨厌你那副坚信什么都能解决的样子。我更讨厌你的身边总有人在保护你，期待你，信奉你到愿意为你死去。”
“你觉得你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你自己的力量吗？”夏玉夕轻笑，“是因为有人在爱你啊，静雅梦。”
静雅梦没有生气，只是轻轻摸了下岚陌的毛。她的目光看向那个踽踽行在风雪里的人，第一次从那个人的身上看出了孤寂。
夏玉夕恨，因为她不曾被爱。
“所以我会选择和你这个躲在别人身后的缩头乌龟不一样的路。”夏玉夕来到了胭雨面前，噙着笑问，“听说你杀死了其他所有人。请问我能不能有幸与你比试一场呢？”
胭雨略略颔首，静雅梦心神巨震，不假思索地喊道：“夏玉夕，回来！不要和她比！”
夏玉夕脊背挺直，昂着头说：“为什么你认为我注定会输呢？”
因为那个人根本不可战胜。
静雅梦心道。
“错。”夏玉夕像看穿了她的想法，“我会死，但我永远不会输。”
乾玥界消散而成的光点在上浮，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静雅梦不再能看清光点里夏玉夕的背影，只有沉之又沉的混沌撕开白色的光，把仅剩的一点净土也吞噬。
岚陌一直驮着她奔跑，静雅梦不知道他们离双生树还有多远。
但即使到了那里也没用吧？当双生树彻底死去时，整个乾玥界都会消失。无论他们在哪，都难逃一死。
退一步说，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她答应要带所有人出去，最后却只剩她一个人了。
静雅梦回过头。
那大概是错觉，她看见交融的混沌光芒中腾升起红雾，耳边传来兵器相撞的杀伐声。
静雅梦忽然从岚陌背上跃下，一头撞进白雾里。
她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那个方向，前路却早已被侵蚀殆尽。她只得转了方向，漫无目的地狂奔在森林中。
某一刻她好像看清了前方。那里没有双生树，只是森林普通的某处，却莫名让她感到熟悉。
岚陌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静雅梦依稀记起来了，三年前的珑灵也是这样在她眼前跳过，她挥剑把它挡开，救下了一个少女。
那个少女是谁？
上涌的混沌挡住了答案，她使劲回想，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的时候，一个冰冷的机械音乍然在她耳边炸响，一段蓝色的文字在前方浮出。
［恭喜您成为最后一位存活的玩家，奖励正在为您发放。很高兴能为您带来美好的体验，希望您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一路愉快，心想事成。］
……这是什么？
静雅梦抬起手的时候，那行字已经消失。
一片白色里好像走来了一个人，静雅梦看不清她的脸。但在那一刹，她忆起了那个快要被她忘却的人的名字。
那个被她所救的人。
那个与她分道扬镳的人。
那个死在她剑下的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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