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下午的吃饭时间林霖本来要去饭堂打工的，但今天有些特别，她待着的那个窗口今天破天荒的没开。
因为负责的阿姨早早地就知会了她，所以林霖也就没跑空。给妈妈送完了晚饭后，她拿了个包子就回了学校。
教室里这会儿人还很少，这还是第一次，林霖不是踩着晚读铃声回教室。
一口一口的吃完包子，林霖突然觉得有些无聊起来，周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记得她不太在学校饭堂吃饭的，按理说应该待在教室，但望了一圈也还是没有她的身影。
林霖心里颇有些焦躁，教室里的两个同学在聊天，笑闹声也很吵。
“不如去五楼躲着看会儿书”
林霖他们班在三楼，五楼都是一些办公室，平时很是安静，对于此刻的林霖来说，实在是一个好去处，于是她拿了本复习资料，干脆利落的起身，出门就去爬楼梯。
因为已近黄昏，楼道里也是暗了下来，随着林霖的脚步声，声控灯就一个个的亮起来。
林霖走着走着，脚步却越来越慢，最后甚至停了下来。
无它，五楼的楼梯上，似乎有人在哭。
一声声哽咽，明显是压抑了之后的结果，但就算极力掩饰过，楼道里还是清清楚楚的回响着泪水呜咽的声音。
林霖良久不动，她有些后悔来了。
她是不惯应付这种场面的，况且这个人躲到这里，估计也是不想被别人看到。
她要是撞见了，难保谁更尴尬。
思绪在脑壳里飞快的转了一圈，林霖毅然回过身准备下楼，但却听到了一句清清楚楚的低吟
“妈，我好想你”
这声音！
周愿的声音牢牢锁住了林霖的脚步，她现在已然走不动了。
去 ，还是不去？
她原本决然要离周愿远一些的，周愿的来势太猛，她要是毫无芥蒂的受了，那就还一辈子也还不完。
可是
周愿在哭
她在哭
……
鼻间轻轻呼了一口气，林霖再度转身，这次朝着五楼走。
楼梯的尽头，一个女孩儿坐着，低垂了脖颈，身子一抽一抽。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周愿霎时止了哭声，抬头却与林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林林？”
林霖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在”
周愿的眼是红的，脸上挂了清泪，头发也有些乱了，颊边的发丝沾了泪湿哒哒的贴在鬓上。
她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
就像
被雨打过的桃花
红粉潋滟，含露香浓
林霖在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一下，然后自觉反省
“欣赏别人的苦难，是一种罪孽”
林霖也不问她为什么哭，就坐在她旁边，又将她一开始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我在”
周愿泪珠再次断了线，身子斜了去倚靠林霖。
林霖随着她靠，什么话也不说。
周愿又转脸蹭林霖的臂膀，眼泪尽数擦在了她的校服上。
林霖随着她擦，避也不避，什么话也不说。
周愿这才断断续续地诉起苦来，
“林林，我姥姥病了”
“林林，我好怕”
“林林，你说我怎么就没有妈呢？”
林霖初时用一只手在周愿的背上轻拍，到后来干脆将她抱在怀里，周愿的话一句一句都穿进她耳朵里，周愿的眼泪一滴一滴都掉进她衣襟里。
林霖从没有和别人这样亲近过，就隔着几层薄薄的的衣料，近到她的灵魂都要跟着对方的抖动而震颤起来。
“会好起来的”
对于周愿此刻的赤身**，林霖也剥开自己的衣服来，她想要以她十余年的苦涩生活向周愿作保证。
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天的晚读铃声打了三遍后，林霖和周愿才出现在了教室门前。
江玥看着她们这么晚回来，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林霖对别人的家事一向不好奇，或者说，她不希望别人去好奇她的家事，推己及人，自然也就更能设身处地的着想些。
但她没见过周愿哭的那么狠过，她的领子都湿透了。
连她的心都跟着湿哒哒的，像是下了一场雨，生出满是潮意的青苔来。
周愿是南方人，家境应该很不错，她的妈妈大概走的很早，现在跟着姥姥住，那么她和她爸爸应该是有一些嫌隙在的。
这是林霖所知晓的关于周愿的信息，看起来很多，但大部分都是在周愿情绪崩溃时所透露出来的。
也就是说，周愿平时从来没有和别人聊过关于自己家里的事，她在回避自己的家庭。
这种回避是来自于谁呢？
她的姥姥？
还是她的父亲？
林霖思索着，目光穿过一排又一排座椅，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周愿看。
周愿听课也不认真，头低着，那支笔拿在手里点来点去。
趁着老师转头的间隙，林霖撕下一张纸，写上几个字，团成一团扔了过去。
“呜～”
看到的同学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的声音，背着身的老师哒哒重点了两下黑板
“认真看题，我等会儿要提问”
周愿显然已经发现了那团纸，还未打开便转头寻它的来处，目睹了全程的好事同学默默用手指了林霖的位置，周愿眼睛立马瞪大了。
“你疯了？！”
林霖分的清周愿此刻的口型，便也无辜的耸了耸肩，心里倒有些得意来。
她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也干的挺不赖。
“来，我们接着看这道题”
老师已然转过了身，目光在教室里环视了一周，点了点头，敲敲黑板。
周愿将纸团埋在了桌子下，手里暗暗动作，趁着老师不注意，低头瞥了一眼
满是褶皱的纸团上端端正正地写了四个大字
“专心听课”
周愿看完恨恨的又将纸揉作了一团，气急反笑。
“林霖是脑袋坏了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传纸条就算了，竟然还只是为了让我好好听课？”
真是有病！
林霖看着周愿愠怒的脸，脑补了她的心理活动。
因为n县一中晚上放学很晚，周愿之前和林霖就商量好将补课的时间放到周末，周内的晚上就各回各家，今天也不例外。
但下午出了那样的事情，林霖实在有些担心周愿，放学后慢慢悠悠的收拾了东西，跟在周愿的后面出门。
周愿走的其实蛮匆忙，一路上步伐只快不慢，出了校门却朝着左去了，林霖沉默着跟了上去。
她大概猜到周愿要去哪里了。
周愿要回家的话只会走右边的方向，这么晚了也不会是去闲逛之类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沿着左边的路直走，穿过两个路口后的这个地方——人民医院。
看着周愿走进灯火通明的医院，林霖停住了脚步。
对上了。
周愿要去陪她生病的姥姥。
但林霖不打算进去，她妈妈估计这会儿在家等着自己呢。
自从辞掉洗碗的工作之后，她就没什么理由回的晚了，毕竟妈妈瘫在床上，孤独的久了就容易胡思乱想，她如果不提前说一声的话，妈妈不知道要担心多少。
那么，她明天再来看周愿的姥姥。
既然想要了解的多一点儿，那么这个人，必然是要见的。
林霖心里暗下了决定，便转身往自己家的廉租屋方向去了。
第二天周愿没有来学校。
林霖来的很早，早读没开始之前都一直抱着期待，结果等到铃声打完，英语老师走进来让大家开始记单词和语法的时候周愿也还是没有出现。
林霖突然间一阵惊慌
难道说，周愿的姥姥出事儿了？
林霖一直坚信痛苦无法完全被共情这个观点，就算是穿上同一双鞋子，走同一段路，因为性格的不同那也还是会有不同的感受。
因此，她此刻仅仅因为周愿那个未曾谋面的姥姥的危急所产生的焦虑尚且让她心神不宁，那么周愿呢？
她一定会比她痛苦千倍万倍。
语文课的时候，老师话里有话的暗示了一阵，说什么让大家多多关注自己的健康，无论是自己生病还是家人生病，在高考的这个节点上来看都是影响巨大，因此必须将那些通通抛之脑后，一心埋入学习中去云云。
林霖听着觉得都是废话，天都会有不测风云，何况吃五谷杂粮的人。生老病死，哪有意料之中的呢？
她爸爸当年那样健康积极的人，不也是被突然抛锚的车给撞死了吗？
她妈妈那样阳光开朗的人，雨里跑了一夜，怎么就突然中风瘫痪了呢？
祸事都是从天而降的，但痛苦却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人有七窍在身，怎么可能都抛诸脑后呢？
林霖不去听老师的叮嘱，心里却像是翻了浪，根本静不下来。
于是下课干脆去找了班主任，问周愿姥姥的情况。
具体的情况班主任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什么晕倒，什么半夜进的医院，一堆有的没的。林霖听得眉头就没放下来过，最后班主任倒是告诉了她周愿请了三天假的事情来。
整整三天假！
以周愿对学习的认真程度来讲，这实在是个天方夜谭的事情，足以证明情况有多么危急。
放学后，林霖用二十分钟买了饭送回了家，并安顿了一下妈妈的事情就匆匆出门。
去医院的这条路，她曾经走过很多遍。
当时的心情可以说比现在糟糕太多，这还是第一次，她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走进这个地方。
宁州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在住院部，林霖其实没有底，她其实也在赌，她根本不确定会在哪里见到周愿，这医院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
她在icu门口站定，一动不动的盯着那门看了许久，觉得真的很好笑，这种守株待兔的事情自己竟然也能做得出来。
但她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于是在楼道里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
…………
在林霖过往恨不得将每一丝时间都掰成两半来珍惜的日子里，还真没有这样奢侈过。
她低头看了看表，暗暗思索
“如果一点四十出发去学校的话，那么我现在还有半小时可以等”
医院的楼道里一股子消毒液的味道，来来往往的人都很沉默，各有忙碌。
在林霖犹豫要不要去厕所门口守株待兔的时候，楼梯口走上来一个女孩儿。
“林林？”
女孩儿忙跑两步，短发晃晃悠悠，看起来很是凌乱。
她走近
林霖才注意到她的两个很深的黑眼圈来，面色也是苍白的，眼睛里的疲意很是明显。
周愿其实熬了一晚上，忧思让她整个人都怏怏的，此刻见了林霖，内里顿时生出委屈来，不等林霖开口问，就匆匆将情况说了个明白。
“姥姥还没醒，医生让我暂时不要进去”
林霖见她气弱，又问
“什么病？”
“突发脑梗死，医生说只要清醒过来有了意识就算是熬过来了”
周愿说话声音极小，应该是太过疲惫的原因，并没有什么力气，她这样的状态和之前那个明媚少女实在大相径庭，林霖盯着她看，只觉得心疼。
“吃饭了吗？”
中午休息时间短，林霖又来了这里，周愿有些担心。
林霖点了点头，她其实来得急，并没有吃饭，但眼下她是来看周愿的，而不是来给周愿添乱的。
周愿见林霖肯定，也便不纠缠，拉了林霖在椅子上坐下来，又从手里拎着的袋子里拿出出红豆面包来。
这面包很大，上面厚厚的盖了肉松，是医院附近烘焙店里的招牌，七块一个，很受追捧。
林霖没吃过，但也是见过的，以前路过，闻着烘焙房里传出的甜腻味儿，浑身都一激灵。
林霖瞥了一眼面包，就被周愿抓了个正着。
周愿这人就这点儿坏处，人家吃东西，便眼里只有那东西，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吃。她吃东西的时候，偏得左右看上一看，要是发觉有谁上心，便要撕下一块来送上去。
林霖此刻看着送到眼前来的大半块红豆面包，心里却生厌烦
“她到底知不知道讨好和分享的区别？”
于是梗了脖子硬着嘴说
“我没和你要，你不要给我吃”
可周愿看着她将手里的面包咬下一块来，带着引诱意味儿地说
“真的很好吃，要不要尝尝？”
林霖眼见那黄澄澄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消失在周愿粉嫩的唇舌间，倒真有了些许食欲。
“那，我要小的那块”
跟着周愿左手一空，那块原本要给林霖的大半块面包却还完完整整地呆在右手上。
“那块我咬过了！”
林霖启唇吃下一口，红豆在嘴里边就爆了开来。
轻轻舔了舔嘴唇，觉得味道还真是不错。
“我已经吃过饭了，你得多吃点”
面对林霖的厚颜无耻，周愿竟有些哑口无言。
两个人都默默的吃，楼道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嘟—嘟—”
林霖定好的闹铃响了起来，她沉着脸伸手碰了手表上的按钮将其按停，转头和周愿告别。
“我得去学校了，你明天想吃什么？”
周愿没反应过来她的话，跟着林霖起身
“好，赶紧去吧，估计要踩点儿了”
林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轻轻笑了一下
“那明天再说”
说完向着楼梯便去
林霖的身影都要消失在楼梯口的时候，周愿才猛然明白，急切地喊了一句
“你明天不要来了！”
林霖快速下着楼梯，扶了扶有些僵硬的脖子，心想
“我什么也没听到”
二十分钟的时间，林霖一路紧赶慢赶，最后还是堪堪踩了点。
预备铃响起，歌声从各个班门大开的教室里涌出来。
在这歌声里，林霖嘴唇微动，却一声都没有发出来，旁边的江玥碰了碰她胳膊，凑近了问
“去看周愿了？”
林霖偏头
“你怎么知道？”
江玥大声喊
“我就知道你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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