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洒落在沉寂的街道,西二巷子转角正是张府。
位于西边的院落,半边天际都被烧的发红。
“白娘子,你再加把劲啊,三爷去请大夫了。”
产婆吆喝的起劲,手上也不敢停,顺着白姒锦的肚子,只希望肚子里的祖宗快点出来。
白姒锦额头上擦汗的帕子换了一遍又一遍,她真的坚持不到大夫来了。
身下的血水不断涌出,连过往也一并带了出来。
一年前,不过二八年华,身着大红嫁衣,喝着醇香美酒,宴请高朋满座,何其的热烈。
如今,环顾四周,慌忙的丫鬟、紧张的产婆、甚至还有屋外的那群人,她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闭上眼,她不愿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耳边脚步声、水声、骂咧声离的越来越远,反而是窗外火星迸溅的声音越来越清楚。
离地府只有一步之隔的时候。
吱呀的破门声响起,卷带着春意料峭的寒风,裹挟着草药香,利箭一样,穿破空气中的嘈杂与腥甜,白姒锦短暂的拥有一丝神智。
是谁?她的眼皮如有巨石,睁不开。
一双带着暖意的手,带着药香掀翻了这巨石,大红色的嫁衣轰然映入。
温暖离去,又迅速闭合。
竟是她——今日的新嫁娘。
她想起来了,这女子会点医术,她多么的迫切希望她交流,却只能勉强撑起一只眼皮紧紧追随着那道红色身影。
昏黄的烛光下,她的到来,让西厢散乱的人影忙碌的更有规律起来。
茱萸没有发现有人一直凝视着她,进入到这个房间里,一直紧绷着神经和阎王抢夺时间。
手上都挥出残影,灰色布包被打开,摊放在床沿。
抽出银针,唰唰唰!
封住了三阴交、隐白等几个要穴止血,又有几针下去提升心气。
“你们两个,拿着细棉布,去热灶膛下扒拉点柴灰带进来。”
茱萸指挥着仅有的几个人力资源,丫鬟也很利索的奔出了西厢。
而西厢外,三男一女,各有姿态。
张从廉一直在院子里来回走去。
剩下的就更好辨认了,瘸腿的新郎官还拿着棍子撑着身体,大娘子雍容华贵的气质也非常好识别。
唯有坐在一旁的老爷骂骂咧咧,拉低了整个院子的档次,就好像是路边的抠脚大汉,嘴里没有一句好话。
丫鬟离得远,时间紧任务重,将锅灰扒拉开时,隐约听到了几句。
“是个娘们就会生,要不是看在…老子抽你两巴掌。”
回西厢时,院子里已是争吵不断。
张从伍多年未回家,没想到家里竟是如此情况。
三哥隐忍不发的模样和母亲如出一辙,心中对老爹的火气蹭蹭蹭的涨,偏偏有人的嘴还说个不停
“老三,过两日爹去给你找两房侍妾,白氏这身子不中用,还是多纳几个保险点。”
“老五,你也别着急,以后会有的”
黑黝黝的天幕下,大娘子的脸惨白的像鬼,正欲发作时,爆呵声打破了无限畅想的老爷。
“闭嘴!”
“你说什么?”
“我说,你该闭嘴了!”
伴随着蹦蹦响的木杖声,所有人都看向了张从伍。
“三嫂生死未卜,你就要给三哥蓄婢,这是你当爹能说出来的话?”
“哼,白氏就是不下蛋的母鸡,你三哥另娶也不为过。
你这个竖子,老子还没说你呢,京城多好的地方啊,随便娶一个都比这土妞强,这样都混不下去,白费老子的血汗钱!”
老爷挺着的大肚腩,在这狭小的院子里一步三晃荡,停留在石桌旁边,肥厚的手掌拍落了茶具。
瓷器摔碎的声响响起,伴随着就是老爷的单指相对。
“要不是你是嫡子,老子早就把你扔出去了。”
张从伍欲再上前分辨几句,被兄弟捂住了嘴,起伏的胸口带着不甘,不情愿的吞了这口气。
老爷将大娘子掩映的密不透风,竟没有人察觉出她的异常。
院外暂时恢复了平静,西厢内短暂的平静之后再生波澜。
银针扎下去时,白姒锦只觉得好似被封住了穴道,身下的温热流的慢了些。
心中充满了生的渴望,她能活下去了,呼吸不免急促了些,皱紧了眉头。
茱萸很快就注意到,抄起一根银针,扎进了印堂。
呼吸瞬间就通畅了,白姒锦的意志和眼皮好似打了漫长的一架,意志占据了上风,徐徐睁开一只眼了。
丫鬟带来的热炭灰布包,茱萸按压在出血的地方。
白姒锦只觉得身下凉意消散,一股温热直冲头顶,这下彻底能将眼睛睁开了。
“救我!”
强烈的求生意志充斥着这具孱弱的身体。
茱萸听到后,立马让产婆代替她按住出血部位。
快速上前,侧耳在白姒锦唇边。
“我…不想死!”
白姒锦现在的状态就比死人多了口气。茱萸不想骗她,却还是贴着她耳边轻声道:“坚持住!你一定能挺过去的。”
声音清脆中带着稚嫩,白姒锦却觉得比产婆说的更加让人安心,点头,安心闭眼假寐,暗中积蓄着力量。
茱萸到来后,整体情况暂时得到控制,众人大喘一口气,准备梳理最大的一个难题:胎儿与产道大小不能兼容的问题。
就好像小茶壶配了一个大茶盖,不是你碎就是我亡,两个根本不能兼得。
一般情况下,一个都保不住。
而且越拖越麻烦,茱萸头大,打算先开了个方子,之后全凭这个吊着两人的命,后续才有机会。
不敢耽搁,扯下来一片干净的床单,以手为笔,蘸血为墨,潦草写出一张方子,递给丫鬟。
“让三爷速速去买,等着这张方子救命,务必要快。”
小丫鬟腿脚利索,咣当的关上了房门。
听到声响,第一个冲上前去的竟是瘸腿的张从伍。
小丫鬟紧张的不行,递过血书,哆嗦着讲完就再次奔向西厢。
张从廉恐血,一看到这血书就晕了过去。
大娘子起身,一杯茶水泼在他的脸上。
“蠢才,还不快醒醒!白氏还在等着你救命。”
青衣男子踉跄从地上爬起,张从伍发出疑问。
“三哥,药铺子都关门了,你去哪里买药?”
众人都是一愣。
“老五的媳妇也不怎么样,连接生都费这么大的劲,还需要买药。”
老爷脑袋总是不走寻常路,说出的话自动被三人忽略。
大娘子吩咐:
“老五,你快速眷抄一份,你们两个分头行动。”
“阿母梳妆台上,左侧下首有把钥匙,能打开西四鹤春堂的大门。”
兄弟两个不敢耽误,夺门而出。
兄弟两个办事很干脆,可路上的情况谁又能预料到。
夜深人静的路上,两兄弟竟一去不归。
好景不常在,老天爷今夜是铁了心非要了白氏的命。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又出事了。
白姒锦肚子里已经没有了羊水,胎儿不到半柱香就要被憋死。
西厢内丫鬟、接生婆脸上带着的哀伤白姒锦怎么不懂。
她紧紧扯着茱萸的婚服大袖,因为脱水而干裂翘皮的嘴巴,一张一阖间全是对生的渴望。
刚刚带着星子的瞳孔,一点点的消亡,脸上的悲戚深深的伤到了茱萸,她想挽救这条鲜活的生命。
此时真的恨不能回家将医书翻烂,可她知道的是,医书上没有女子血崩的记载,只能另想办法。
西厢挤满了人,来回间不小心撞倒了放置的铜盆。
叮呤咣啷的声响,在这个充满哀伤的房间里尤其刺耳。
一把剪子摔落,正是产婆打算给孩子剪脐带用的物什。
茱萸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凑近白姒锦的耳边,大致讲了一下方案。
白姒锦暗淡的瞳仁里又填满了光亮。
两人四目相对,白姒锦只有两片唇瓣动了一下。
茱萸不敢辜负女子的信任,再次召来丫鬟向院外传话。
西厢外,老爷和大娘子并排站立。
“丝线和大头针马上准备,这药我们说了他也来不了,让她先将孩子生出来,等她生出来,药说不定就到了。”
大娘子不着痕迹的离老爷远了点,耻与这样满嘴跑火车的人为伍,可她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在院子外干着急。
丫鬟可不敢反驳,西厢和院子之间当着传声筒。
茱萸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听见丫鬟抖擞着回禀的话,气的手上的剪子直抖擞。
碍事的婚服大氅占地又累赘,茱萸早就浑身湿透了,现在才发现,猛的脱下,露出里衣,凉快利索许多,更好操作了。
她知道错不在丫鬟,挥手间将人调走。
心里却对这未来公公膈应极了。
白姒锦脸上的嘲讽怎么也止不住。
心里却是对这个孩子生出了恨。
这个孩子的存在,或许就是错误的起始。
白姒锦怎么不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可那又如何,是他汲取了她的生命,恨它难道不应该吗?
可身为母亲的劣根性,在这一刻竟也让她干涸的眼眶浮上一层水汽。
她终究做不到完全期待孩子的死亡,心中的哀恸弥漫。
茱萸数着时间,拿着喝水的竹筒,一边将竹筒贴近肚子,一边耳朵凑近竹筒,听着胎儿动静。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胎心越来越弱,丫鬟去外边催药,来回跑,厚实的鞋底子都磨掉一层。
得到的回答永远都是“在路上了,再等等。”
茱萸知道等不来药了,只能另想办法。
白姒锦只觉得肚子的动静越来越微弱,她竟有一种快解放的感觉。
茱萸身为医者,眼睛、脑子、心三者都集中到白姒锦肚子上。
务必保证母子两个,能保一个是一个。
要保不住胎儿了,茱萸压力也越来越大。
胎心越来越微弱,茱萸终于动了。
她用凉开净手,缚起袖子,抄起大剪,俯下了身子。
手起剪落,只剩下产妇闷哼阵发。
“产婆,快帮她一把,隔着肚皮催产会吗?”
产婆站在床榻之上,和茱萸呈两两对峙的模样,却是往一边使力,胎儿是硬生生被她俩扯出来的。
“没气了。”产婆说完就想扇自己嘴巴子,这叫什么话。
大家都没空和她计较,茱萸将孩子接过,还有一丝心脉尚存。
将孩子平放在地,她用拇指有节律性的按压着孩子的胸膛,时不时的往孩子嘴里渡口气,重复下去。
不等这边抢救完成,白姒锦这边又出现了问题。
“哎呀,白夫人又流血了。”传信的小丫头离得近,眼睛贼,一眼就看到了白姒锦身下又晕染出来一堆。
茱萸两头头大,产婆跟着看这么多,也不是吃素的,奔出院外亲自包了一包热炉灰垫在下面。
情况却没有丝毫好转,身下的血还在淌,一时之间,两边都陷入了危机。
或许每一个生命求生的意志都很强大,也或许是茱萸给孩子渡的那口是仙气,孩子身上的青色慢慢褪去,嘹亮的啼哭充满了整个西厢。
白姒锦有点涣散的意识被惊醒,嘴角扯出一抹难堪的笑。
她觉得生命或许就要终结此处了,心里竟然无比的安详。
产婆将孩子抱走。
可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能一直保持高度注意力和坚韧。
如果说剪开的口子是一扇窗户的话,血液流失就是被打开的大门。
茱萸偏偏关了这扇门,又闭了那口窗,硬生生将人又从阎王殿拽了回来。
她用自制的针线一道一道的封了门户,又亲自用银针护住了心脉,吊着一口气终于撑过了这个寒夜,逼退了死亡。
天色将明,剩下的只需要静养。
“药回来了,从伍爷将药带回来了。”
院子里响起小厮兴奋的叫喊声,除了刚刚渡过危险期沉沉睡去的白姒锦,西厢里的众人都已脱力,丫鬟们都齐齐望向茱萸。
茱萸身着一身大红色的里衣,披上外袍,推开了西厢的大门。
要说笑的最不值钱的,就是挺着个油葫芦肚子的老爷,满心满眼都是大孙子,大娘子在茱萸出来时,就已经悄悄进入了西厢看望白氏。
茱萸吩咐好小厮快煎,新婚夫妻两个隔着西苑长长的走廊,遥遥相望,张从伍心里突然生出来一抹恐慌。
和昨夜的娇俏新娘相比,这一刻肆意的茱萸更让他有种抓不住的感觉。
老爷将孩子递给产婆自行回房歇着,药在水中沸腾开来,张从廉带着一包药姗姗来迟,奔到茱萸面前。
“我夫人和孩子怎么样?”
茱萸看着眼前男子胡子拉碴的模样也生不出来同情,不想张嘴。
直接无视了张从廉,拾级而下,擦肩而过。
张从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精神似受了重击,药材落地,蹒跚着步履想要跨入西厢。
“等等。”茱萸改变主意,叫住男子。
张从廉扭身,与红衣女子只有一步之遥,她一脸疲惫的脸上挂着两团乌青。
清脆的一巴掌让张从廉脑子一片嗡嗡。
张从伍瘸了的腿瞬间直溜,隔着好几步的距离冲上前去,伸出胳膊,将两人挡开。
“母子平安。”
平淡到没有起伏的四个字,让张从廉心中升起的怒气瞬间被抚平,痴痴的笑着“那就好,人没事就好,娘子身子终究还会养回来的。”
说这话时,张从廉脸上的希冀不是假的,可茱萸却不能自欺欺人,戳破了他的妄想。
“养不回来了,你们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
撂下这句话,茱萸看向还打着红色蝴蝶结的腿,挥开张从伍碰她的手,离开了西厢院。
张从廉杵在了院子里,张从伍摇不醒兄弟,想起媳妇最后看到那一眼,追着茱萸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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