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内,丫鬟不停鼓励白姒锦。
“娘子再坚持坚持,三爷去找大夫了。”
额头上擦汗的帕子换了一遍又一遍,身下不停淌血,又被产婆擦去,白姒锦觉得自己真的坚持不到大夫来了。
眼皮上似有千斤重,她好悔!自己这么年轻。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世界,没有尝过荷香楼的招牌菜,没有在夏日,穿上自己最喜欢的娟纱裙…
身下又是一股热流涌过,脚步声、水声、骂咧声离的越来越远,自己好像快死了,都能听到窗外火星迸溅的声音。
她不甘心啊!为何她的生命如此短暂。
吱呀的声音响起,初春还带着寒意的风裹挟着草药香,利箭一样,穿破空气中的腥甜,白姒锦短暂的拥有一丝神智。
水声、脚步声、骂咧声突然在耳边消失了,一道道指令下达。
“擦汗的,去准备两股丝线,快。”
脚步声响起,不再杂乱。
“再准备两个铜盆,热水不够用,铲一炉锅灰拿进来。”
木门开合间,丫鬟闪出了残影,院内两位男子都来不及询问。
水声哗哗,悉悉索索的一阵声音过后。
棉布的温热裹挟着□□,流失的生命得到了有效的遏制,白姒锦发出一声舒适的轻叹。
草药香更浓烈了,温热的手撑开了她的眼皮。
迷蒙中对上了一双藏有锋芒的杏眼和一身大红的嫁衣。
“保留气力,你的命,我保了!”
她的话带着狂傲,白姒锦却感觉到了可以攀附的力量。
白姒锦点头,茱萸将带来的灰色布包展开,摊放在床沿。
银针在沸水里蹿烫一遍,迅速封住三阴交、隐白等几个要穴。
茱萸看着床上女子吸一吐二的情况总算是得到了控制,迅速起身,拿起书案上的毛笔,濡湿后,墨迹晕染了纸张。
抄起药方,指令再次发出。
“去外边找三爷,将单子上的药材准备齐全。”做完了这些,茱萸这才得以喘一口气。
丫鬟擦过湿濡的手,接过药单,小跑着跨出西厢门。
月上枝头,西厢房外,老太爷夫妇姗姗来迟。
隔着小半个连廊,老夫人就望见院落里烧的通红的炉膛。
青衣男子不停的踱步,红衣男子闲散的拄着拐杖,掠过一片花丛。
近到眼前时,丫鬟已经交代结束,将药方递给了青衣男子,又跨入西厢。
张从廉额头上的细汗让老夫人逮到了。
就算如此,他也将方子小心的揣入怀中,未干的墨迹弄脏了里衣,大步向前。
“老三,夜黑人静,你去哪儿抓药。”
如当头冷水似的话,浇的张从廉原地立定,心头一阵发寒,夜已深,哪有铺子开门。
“咱家附近好几家药铺,我…多敲几家门,总能求到的。”
慌不择路说的就是眼前的庶子。
老夫人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庶子,和旁边的亲儿子一起吆喝。
“等你求来,姒锦也不用活了。”老夫人如同定海神针,当下就让张从廉安定许多。
“我准备了两匹快马,老五,陪你三哥一起去西四街鹤春堂药拿药,快!”
“谢大母。”鹤春堂是大母的私产,大母对他,无生恩,却有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张从廉眼泪当下如水飙出。
裹挟着瘸了条腿儿的五弟,一溜烟消失在寂静的夜里。
同样的黑夜,西厢内灯火通明,气氛还是一片凝重,白姒锦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茱萸贴着床沿给她做宽慰。
“血已经止住了,孩子生下来必然会再次出血。”
白姒锦苍白的脸上闪过恐慌,茱萸看出来了,轻拍着她冰凉的手。
“孩子不出来,随时有机会血崩,越早生下来,活路就宽一分。”
“放心!”老天既然让我遇见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一刻茱萸就像是定心丸,安抚了白姒锦躁动的心。
吴茱萸掐着时间,看着孕妇气息稳定了些,收起扎在三阴交、隐白等部位上的银针。
催促着小丫鬟去问一问准备的药材到了没。
月下柳梢,西厢屋檐下,春日燕归巢。
丫鬟几次推开西厢门时,都没有等到三爷。
茱萸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再不来药,孩子呼吸不过来,可就保不住了,打算亲自去催一催时。
小丫鬟来报,张从廉提溜着药材跨入了院子。
“快煎上。”张从廉大喘气的递过药材。
几经传递,到了砂锅里,熊熊的烈火包裹住了整个锅体,馥郁的药香飘荡在院落上空。
张从廉蹲坐在地,张从伍瘸着一条腿才回来,大娘子瞥了一眼就不管了,大老爷根本就没看,一心想着大孙子。
经过不懈的努力,西厢内的丫鬟婆子又迎来了忙碌的巅峰,只因茱萸反身从黑布包中再次掏出银针,又扎入几个穴位。
和上一次的不一样,白姒锦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孩子。”
“孩子想要出来!”白姒锦觉得针下有力量促使着孩子动了起来。
茱萸扎的正是催产要穴至阴、昆仑等。
“深吸气,慢吐,孩子暂时下不来,保留体力。”
她身上有一股信服力。她说什么,白姒锦就做什么。
慢慢的,竟也能掌握孩子在肚子里阵痛的频率。
白姒锦此刻,正为此庆幸遇上她,也庆幸孩子还在,殊不知后面的疼痛让她终身难忘。
茱萸在一边观察着孕妇情况,手上丝毫不敢耽搁。
从展开的灰布包裹里,取出特制的弯针,穿过丝线,浸入沸水中蹿烫。
捞出热水浸泡过的铁剪,在明黄的烛光下来回烧灼,时不时俯身查看宫口情况。
直到一阵剧痛来袭,白姒锦痛哭出声。
守在一旁的茱萸,滚烫的一剪下去,扩大了产道,也阻止了血液的喷出,产婆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茱萸可不管这些,只顾着催促产妇用力。
起初的哀嚎过去,不大的闷哼声响起,却像波浪一样一阵一阵传入院子,众人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血水滚滚离体流出,胎儿终于露头,整个身体也随着羊水滑出。
伴随着产婆兴奋的高呼,童音透过西厢雨露入湖般荡漾在这方天地。
白姒锦已经感受不到□□了,茱萸也打完最后一个四方结,抄起剪刀,剪去多余的线头。
将热棉布塌上还冒血的部位,蹭蹭的跑去床榻,观察女子的情况。
院外的三男一女,脸上均是一片喜色,恨不能破门而入。
产婆最懂院外盼望的心,早早的就将孩子洗涤一新,裹上厚实的褥子抱入院落。
“恭喜张三老爷,是个小子。”
“恭喜老太爷,一日迎双喜,将来福满门啊!”
产婆说着吉祥话,四处逢源。
老太爷笑的呲开了牙缝,抱过孩子,十个指头上的金子闪闪发光。
“这可是我们老张家的第一个孙子辈儿。”
随手就赏了产婆一个足金戒指,产婆笑的见牙不见眼。
张从伍兄弟两个却都没有心思看孩子,一把捞过产婆。
“姒锦怎么样了?”
“茱萸怎么样了?”
紧跟在兄弟后面的老夫人也是一脸凝重。
“三老爷放心,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产婆问:“这茱萸是谁?”
“穿婚服、接生孩子的女子怎么样?”张从伍换个说法。
“哎呦,她可神了!”产婆一蹦三尺高,逮着张从伍一顿语言输出,将茱萸神话到他人不可触及的高度。
天色渐明,院子里炉膛的火星闪烁,西厢内的丫鬟出来催产婆,又带了一兜子炉灰进入西厢。
产婆将金戒指揣入怀中,颠颠的又跑进去了。
煮好的药汤已放的温热,丫鬟稍稍搀扶起白姒锦的身子,在背后垫了厚实一点点被子,将苦涩的药汁送入薄唇,勉强灌入几口,产婆推门而入。
“哎呦,白夫人,你可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啊,我都没见过有谁能从血崩里死里逃生的…”
茱萸原本是想用产婆,给身边伺候的仆人讲一下后续注意事项,没想到人有点拎不清,产妇急需休息。
茱萸不等白姒锦将汤药吃完,交给丫鬟后,亲手带走了产婆。
院落里,茱萸左手拎着灰布包,整个人的气势如同猎豹,全力盯着产婆。
“你混说什么?谁说女子血崩不能活!吓到我的病人你该怎么赔!”她生气啊,产妇急需休息,给人施加心理压力,整个月子都该做不好了。
起先低低的嗓音,后面的语调直接高了起来,围着孩子的四个人也分开了。
老太爷满眼都是他的孙子,从廉、从伍兄弟不明所以,站在紫藤花架旁边,离得远些。
唯有老夫人,过去,轻轻拍着女子后背。
“茱萸,怎么了?”
“我没事。”
她没事,产婆有事,她也是好心,觉得实在罕见,忍不住到处吆喝。
“老夫人,这女娘也太厉害了些。”产婆撇嘴,心下不服。
“救一个,还真当自己活佛转世了,血崩不严重什么严重,女子遇上了这个,九死无有一生,我老婆子接生多年,就见到今天这一个活的。”
产婆也上了头,质疑什么都不能质疑她接生总结出来的经验。
老夫人瞬间明白,没啥大事,两个人犯轴了。
一个眼色,站在花藤架下的哥俩就将产婆架远了些,给了点金银安抚一下,产婆脸上又是满脸笑容。
老夫人看着倔强的儿婿妇,和她祖父一样,轻笑出声。
“茱萸,别轴了,产婆说的不假,遇上这种事,真没有几个能够活下来的。”
茱萸的一脸吃惊的盯着保养甚好的婆婆,她之前都没有了解过这种事情。
“那女子生产岂不是鬼门关,一点都没有保障。”
老夫人苦笑着摇头“都过去了,别想了。”
她当初可不是因为生产落下了病根吗,要不然怎么能结识百草先生。
茱萸可不是拿过去了,劝慰自己的人。
“我生产的时候万一遇到了怎么办,怎能不多想。”她觉得自己还是考虑考虑要不要孩子再说,危险性这么高。
一身红衣的男子定定的站在女子身后,听到这话,心中抽动。
老夫人一愣,老太爷不知什么时候靠近老妻,带着一贯的臭脾气说道:“这本就是你们女子的命!认了吧。”
“老五,没看见天都亮了,回东边洗漱洗漱,带着你媳妇等会儿去正堂敬茶。”老太爷觉得他这儿媳妇就是作的,该收拾还得收拾一下。
看着老妻恬淡的侧脸,深觉自己调教有工。
将孙子递给了产婆抱进西厢,老太爷甩着宽大的衣袖携带走老妻。
就算是身为亲儿的兄弟俩也觉得老父的话过分,更别提一脸愤愤的茱萸。
可惜身为人子、人媳又怎能当面反驳,只得吞了这口气。
俩人带走了一半的仆人,西厢院落里瞬间空了一半,丫鬟也收拾好了屋子,张从廉盼妻心切,想要一见以慰相思之苦。
茱萸将人拦了下来,她还没气糊涂,抛下张从伍,将人带去角落。
张从伍正对着他三哥,只见张从廉脸上表情不断变幻,最终一脸凝重。
回到东厢的张从伍夫妇一人一个屋子,洗漱了一遍,焕然一新,只是脸上的疲惫显露出一晚的艰辛。
等在正堂的老太爷夫妇看见的正是夫妻俩蔫不拉叽的样子,茶盏放到桌上,叮咣的声响大了些。
老夫人侧头,盯着老太爷的眼里闪出一丝不悦。
奉茶过后,茱萸递上了准备的礼物。
如意两个,药枕一对儿。
老太爷看见玉如意满意极了,递给夫妇两个一人一个红包。
“老三媳妇生了,老五媳妇要加油啊。”
这话说的茱萸一口老血梗在咽喉,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应了才是傻。
谁知老太爷不按常理出牌,见夫妻俩没一个回的,抽回了送出的红包,让两个人的手接了个空。
老夫人纵使和老太爷过了半辈子,也没想到他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见怪不怪,往俩人手里递去红封。
“你俩只要好好的,子嗣什么的不着急。”
茱萸看着老太爷不满都写在脸上了,老夫人脸上还是笑意融融,高下立见,连忙谢过双亲。
“你们两个,一个刚从京城回来,一个刚嫁过来,彼此还有的磨合,每个休沐日请请安就行,其余时间自己支配。”
老夫人甚是和蔼,茱萸心里还是挺开心的,之前走动的时候,祖父就说老夫人是个可依靠之人。
“另外,茱萸归宁之日,我备了一份礼,你们回去看望一下百草先生的同时,也让先生给我个答复。”
夫妇不解,什么礼物,这么神秘。
在这之前,茱萸不服气产婆的结论,拉着张从伍一起去拜访产婆。
不过两日的时间,张从伍和茱萸都已经拜访了不下数十位宣城里最好的几个产婆。
“妇人生子哪有不死人的。”
“血崩啊,没办法的嘞,看命喽。”
“九死一生的哇,老婆子骗你干甚!”
“哎呦喂,别敲门的啦,已经告诉你们了,就没有活的。”
全是不好的结论,张从伍的心态也慢慢发生转变,他体会到了女子生产的不易,却也对这种无效的执着产生怀疑。
背对着夕阳,穿梭了一天的夫妻二人,在巷子里影子一长一短。
两人分头行动集合后,又得到一样的答案,也让夫妻两个第一次产生分歧。
“茱萸,大家都这么说了,咱们再揪着这个不放,是不是过分了。”
穿梭在巷子里找寻着最后一家接生婆的地址时,张从伍发出了灵魂拷问。
“五哥,过分吗?比起我们现在的过分,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死在生育的人难道不是更过分吗!”
张从伍不能共情茱萸的执着,但也知道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窄巷里,女子扭回头的瞬间,张从伍瞬间觉得自己输了,他输在了那双坚定的眸子上。
无意义的事情反复做,无所得,说的不好听的是固执;若真的有所感悟,又怎么不算是另一种顽强。
“那能怎么办,一直问下去?”语气软和了点。
小小的身板一愣,说道:“今日拜访完最后一家,明日回家求问祖父去,他肯定有办法。”
茱萸还是被张从伍的问题问到了,认真思索起来。
带着希冀,两人敲响了最后一家的木门。
“谁啊?”
“接生的刘妈妈在吗?”
“老婆子,叫你呢,快来啊!”
一扇门叶打开,刘接生婆搓着手上的泥巴,迎着小夫妻,脸上笑开了花。
“你们可算是找对人了,老婆子我接生技术杠杠的好,方圆百里就没有不知道的。”
“我家夫人血崩了,快快…”随我一起。
话都还没说完,木门狠狠的摔上,两个敲门的铁环震动作响。
“啊呸,血崩了还来找我,我看你们还是去城南直接找棺材快一点。”
这话说的比前几家更难听,张从伍直接就变了脸色。
“你可知我们是谁!敢如此说话。”
“天王老子也不顶用,阎王爷收人还看你是谁,哼!”
刘接生婆趿拉着鞋子远去,气的张从伍跳脚,揽着媳妇转身就走。
“这风气的确该治一治了,明日就找祖父去。”
张从伍当下心下懊恼,产婆也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决心明日要问上一问,之后再考虑治理。
刚走两步,安静的可怕,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子。
女子眼里笑意朗朗,盛满了星河。
树干掩映下,女子踮起脚尖,两人鼻尖相碰,匆忙逃离。
张从伍不敢再回想刚才的柔软,怕自己疯掉,撵着女子离开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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