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个提线木偶似的挨着他坐下。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头的手上,“我拦不住你。”
他声音很轻,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你有你的路要走,有你的债要讨。我能做的…”
他顿了顿,吸了口气,才继续道,“就是在你把自己弄死之前,把你捡回来,缝缝补补,再塞进炉子里炖点汤药灌下去。”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可你看见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正死死攥着自己的衣料,指尖用力到发白。
你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似乎也不需要你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扶着腰站起身,走到靠墙的木格子前。
他在那琳琅满目的瓶罐格子前站定,踮起脚,费力地从最高一层够下来一个半旧的紫檀木小匣子。
捧着匣子回来时,他额角又渗了汗。 “拿着。”
他把匣子塞进你完好的那只手里。匣子很沉。你打开搭扣,里面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 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几卷用油纸卷紧的药膏条,散发着淡淡的清苦味;一把薄如柳叶、泛着青光的锋利小刀;几个乌溜溜、闻着有股辛辣气的药丸;甚至还有几块用黄纸仔细包好的、压得结结实实的点心。
“药膏是治外伤的,比昨儿那盒厉害点;刀防身,淬了点麻药,扎进去够人迷糊半个时辰;药丸塞鼻子里能解寻常迷烟;点心…”
他顿了顿,撇开视线,耳根似乎有点红,“…赶路时垫肚子。”
你捧着那沉甸甸的匣子,指尖摸到匣子底部一道深深的刻痕——那是很久以前,你第一次出远门给他带回来的什么“异域香料”,结果匣子摔了,香料撒了大半,这道痕就是那时候磕的。
“千机…”你哑着嗓子,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闭嘴,”他打断你,声音有点硬,“明早卯时三刻,角门外有辆青篷骡车等着。”
他终于抬起眼看你,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淬了火的琉璃,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你给我记着。三个月。我只等你三个月。”
他伸出三根手指,举到你面前,晃了晃。“三个月后,要是城门口棺材铺没见到你订的薄皮棺材,”他丰润的唇角狠狠一抿,孕肚也随着这动作挺了挺,“我就带着你家崽子改嫁,让他管别人叫母亲!”
撂下这句凶巴巴的话,他再也没看你一眼,挺着肚子,扶着腰,一步步走出了房门。脚步声在回廊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隔壁煎药的动静里。
你一个人坐在床沿,怀里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鼻尖萦绕着他留下的暖香和药味。窗外,天光彻底大亮了。
你不知坐了多久,把你和他相遇的桩桩件件都想了一遍。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你听见隔壁药吊子咕嘟作响。
你心里那根弦绷得快断了。
怀里匣子沉甸甸的,压着伤口,也压着心口。
不行,不能这么着。你还有话没跟他说完。万一真…死在外面了。这些话不说完你不甘心。你不能这么走了。
你撑着床沿站起来,每一步都扯得手掌那新缝的伤针扎似的疼,可这会儿哪顾得上。
珠帘子一掀,煎药的小隔间热气扑面。他背对着你坐在小马扎上,弓着腰,一只手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肚子上。
那绸料夏衫底下波浪就没停过,小家伙闹腾得厉害。
“千机…”你嗓子眼发干,声音都劈了。
他脊背明显僵了一下,蒲扇停住了,没回头。
你挪过去,挨着他蹲下。药罐子噗噗冒着泡,苦味混着他鬓角汗湿的气息,熏得人眼睛发酸。你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试探着,轻轻搭在他按着肚皮的手背上。冰凉的。沾着点湿汗。
他手指猛地一蜷,似乎是想抽走,你赶紧攥住了。
指腹蹭着他冰凉的皮肤,还有底下那层薄薄绸料里不安分的小鼓包,“你听我说…就一会儿。”
他没再挣,可那肩膀绷得跟拉满的弓弦似的,微微发着抖。
你看着他后颈汗湿的碎发黏在皮肤上,看着那截露出来的、因为用力按肚子而泛白的指关节,心像被钝刀子慢慢割。
“我混蛋,”你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嫌难听,“瞒着你,让你提心吊胆,还让你…动了气。”你感觉到掌心里他的手又抽动了一下,赶紧握牢,“可这事儿…它就像根毒刺,不拔出来,迟早烂到根上,害了你,害了孩子。”
你吸了口气,那药味儿呛得肺管子疼,“我这条命贱,豁出去没什么。可你和孩子…你们得安安稳稳的,得看着这小混蛋落地,听他哭,听他笑…”
你顿了顿,把脸埋进他后肩窝那块温热的衣料里,声音闷得发颤:“我得把外头那些脏东西…都清了。清干净了,家才是家。”
他肩头的颤抖停了一瞬。炉子里的火苗噼啪轻响。
过了好半晌,久到你半边蹲麻的腿开始针扎似的刺疼,他才极轻、极轻地,叹出一口气。
那口气又长又沉,像是把憋在肺里所有的惊怒和委屈都吐了出来。
绷紧的肩膀,一点点、一点点地塌软下来。
你趁机把他那只冰凉的手完全拢进掌心,用自己那点可怜的体温去捂。
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环过他沉重的腰身,避开高耸的肚子,虚虚地拢住他后背。他整个人都陷在你怀里了,带着药味、汗味和那股子让你安心的暖香。
他没反抗。甚至在你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时,那颗倔强的脑袋还微微偏了偏,靠在了你肩上。发丝蹭着你下巴,有点痒。
“千机…”你心里那滩酸水终于决了堤,声音哽得厉害,“我发誓…我发誓用最快的速度,完完整整地回来。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少。回来给你煎药,给你揉腰,给这小混蛋当马骑…”
你感觉到他靠在你肩上的脑袋轻轻点了点,很轻,但确实点了。
“三个月,”他把脸埋在你颈窝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三个月你回不来…”
他顿住了,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抓着你的那只手收得死紧,指甲隔着衣服掐进你皮肉里,“…我就真带他改嫁,让他管别人叫娘亲!”
这话说得恶狠狠的,可尾音却打着飘,像绷不住要断的弦。
你箍紧了他,下巴蹭着他柔软的发顶:“不会!三个月,我爬也爬回来!爬回来给你当牛做马!天天给你捏脚捶腿!”
他像是被你这话逗了一下,肩膀微微耸动,发出一声短促的、像哭又像笑的抽气。
可随即,那压抑的呜咽就再也藏不住了,细细碎碎地从喉咙里溢出来,温热的湿意迅速洇透了你肩头的布料。
你慌了神,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别哭…千机,别哭…你看你肚子里这个都跟着闹了…”
那孕肚贴着你,里面的小家伙大概是感受到他的悲戚,踢蹬得更凶了,小拳头小脚丫隔着肚皮一下下撞着你心口,撞得生疼。
“他…他害怕…”沈千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抬起那张泪痕交错的脸。
眼睛红得像兔子,鼻尖也红红的,平日里那股子清冷疏离全没了,只剩下**裸的脆弱和依赖,“你知道吗?我也怕…我也怕啊。”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你心窝子里。
你捧着他的脸,用拇指指腹胡乱地抹去他脸上的泪,可那泪水滚烫,越抹越多。
“我知道…我知道…”你语无伦次,只能一遍遍重复,低头去吻他湿漉漉的眼睛,吻他发红的鼻尖,最后印上他微微颤抖的、带着咸涩泪意的唇,很轻,很珍重,
“信我,千机,信我这一次。我保证平平安安回来。以后…以后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再不管外面那些破事儿,我天天守着你,守着他。”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粘成一小绺一小绺。
在你一遍遍笨拙的安抚和承诺里,他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软软地靠着你,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只是那眼泪,依旧无声地往下淌。
“说话…算话?”他睁开眼,湿漉漉的眸子直直看进你眼底,带着最后一点执拗的求证。
“算话!”你斩钉截铁,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呸!”他猛地伸手捂住你的嘴,力道不小,瞪着你,“谁要你发这种誓!晦气!”那凶巴巴的语气又回来了点,可眼里的水光还没退。
你抓住他捂嘴的手,亲了亲他带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好,不发。那就…让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你当牛做马还债?”
他抽回手,别过脸,耳根又有点红,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像雨过天晴后云缝里漏出的一线微光。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扶着你的胳膊,有些笨拙地站起身。
“行了,”他声音还哑着,却平静了许多,带着一种认命后的豁达,拍了拍自己身前浑圆的孕肚,“闹腾半天,这小祖宗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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