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人界,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毕竟他上次好好在人界待着,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
人界日新月异,建筑与人烟不同往日,早已不知换了几副光景,只有原本的街道还让他有些熟悉的感觉。
他在街上边走边看,掠过一座座精巧的新式建筑与街边各式各样独具匠心的手工艺品,赞不绝口,身处热闹繁华之中,当真有种与此等繁华通通割裂之感。
再见到眼前一众景色之时,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守选择守护人间是多么正确的一个选择。
只是放任它在这里,看着小桥流水缓缓而过,市井人家日出而作,就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想他幼时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是在这里发生的,无论往后人生中遇到多少挫折与困苦,这段记忆都能带给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总而言之,他恐怕也是想守住自己心中的这片宁静之地。
这些天他游山玩水,看过天边霞云云卷云舒,听过壮阔瀑布九天而下,他一路从偏远之地来到了繁华的京城,也将过往积压在他心中所有的事情尽数看淡了些。
比起刚来人界时的不适应,他眼下已彻底融入人界——真正发自内心的接受了自己是一个没有法力的普通人,同这人间任何一个人都没什么两样。
他这时才有些明白,为何那么多的大能在归隐的时候都会选择人间,梵音又为什么会把万丈红尘设在人界。
若是他的话,比起诡谲荒淫的魔界,墨守成规的仙界,以及让人望而却之的神界,他也更愿意选择人间。
简简单单的一窗春色,一壶清酒,几碟小菜。
不过眼下他可不能耽于清平的生活。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手心的那枚小巧而精致的玉如意。
“你带着这柄玉如意,便能进千仙楼,若是见到陆苍楼主,便将此物交给他,他不会亏待你的。”
那时玉衡的话语犹在耳边,他将拳头握紧,大步走向不远处的一间茶楼。
魔界的大毒医玉衡喜茶,尤爱洛州城的云雾白茶,再加上他曾听闻魔尊郁北溟在到魔界之前,曾在洛州城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他选择来洛州城最繁华之地赌一赌。
一个上午过去,他已经喝了七八家茶馆,别人往那儿一坐是畅谈人生,他往那儿一坐是畅饮江湖。
他已经养成了一个反应,只要旁人一开口,他就立刻竖起耳朵,听着他们是否有说了些许有用的信息。
然而茶楼此等鱼龙混杂之地,听那些男人吹牛的话能得到一箩筐,可若是想真正得到有用的信息还是很难的。
他正想饮完这杯就去别处再寻出路,就听旁边那桌人谈论道。
“想我年轻的时候,还有幸见过富甲一方的段员外,不过话说回来,最近这段时间怎么没见段员外家的那个混世小魔王?”
那人看了看周围,将手压在桌子上:“说听说呀,是被千仙楼招走了。”
“千仙楼?”
千仙楼?沐泠风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那人惊讶地一挑眉,挑起了额头上三根抬头纹,不过他惊讶的点显然与沐泠风不一样,他凑近了那人,摇着头说:“就那个混世魔王,天天不干正事儿,就知道挥霍家里那点儿财产,他居然也能被千仙楼招走?”
“哎呀,你可不懂!你忘了,段家可出过一个进了千仙楼的天才!要我看,说不准呀,就是靠着家里人进去的。”
“哦……”那人点了点头,被这样一解释,他瞬间觉得合理了。
而后两人又聊了些不相关的事,沐泠风也就收回了思绪。
不过这两人的谈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随后他想到了什么,双眼一亮。
对呀,要是想找到千仙楼的话,最快的方法就是让人带着他进去,而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找,根本很难找到有用的信息,所以……不如就去那个段员外家撞撞运气,说不准能让事情有转机。
说干就干。
沐泠风当即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快走到门外时却是一顿。
……茶喝地太多了。先借茶楼里的茅房用一下。
再次从茶楼出来时,他打听好了段府的的具体位置。
他没有贸然去找,而是用自己的钱财买了些粥,又雇了几个流浪汉布粥行善,用的是段远外加的名号。
一连几天,洛州城最繁华的街道都热热闹闹,直到第七天,沐泠风终于如愿以偿地被请了去。
面对段员外的发问,沐泠风也不绕圈子:“在下听闻贵公子一表人才,想请求见一面。”
段员外极其意外,眼前此人花费了那么多的钱财布粥行善,竟然只是为了见他一眼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他立刻警惕了起来:“犬子不成器,平日就好玩,也不喜在府里待着,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
沐泠风连忙道:“段员外不要误会,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听闻贵公子乃是进了千仙楼的奇才,心有仰慕,实不相瞒,在下正在找进入千仙楼的方法,无奈找不到路径。”说着他将手张开,把其中的玉如意给段员外看。
段员外心下一震,立刻换了副眼光打量着沐泠风,方才自己只见他风尘仆仆,衣物也较为破败,可此人一出手便是几百两银子的积德行善,还能拿出千仙楼的玉如意。
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到千仙楼送出的玉如意的。就连他的儿子也只能自己出入,而不能得到通行令,有这个玉如意的话,无论有没有他,此人都能进千仙楼,倒不如自己卖个人情。
再者此人气质出众,礼仪得当,眉眼间隐隐有种仙风道骨,他眼中一精,谨慎起见,还是试探着问道:“敢问公子是何人?”
沐泠风知道自己若是不拿出点儿诚意,此人恐怕不会平白无故地帮他,于是他将自己在天清的令牌挂在指尖,一晃。
上面:“天清”二字赫然在目,段员外睁大双眼,瞬间从座上起身,快走了几步,到沐泠风面前连连行礼。
“小人不知仙人大驾光临,方才多有得罪!”
“无妨,无妨,员外快请起。”沐泠风连忙稍加弯腰,抬手去扶。
人界最多出的就是修士,修士飞升方才可升仙,仙族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对人界举足轻重,就连人界备受推崇的千仙楼都是为了培养仙人所创,是以凡人对仙族多有崇敬之意。
“快,仙人请坐。”段员外将自己先前坐的位置指给了他,语气中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不知仙人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沐泠风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说道:“在下因门派考核任务,暗中来访千仙,所为调查一件旧事,还望远外莫要声张。”
“自然,自然。”段员外点头如捣蒜,语气中也带了几分不可说的小心谨慎,“既然仙人有通行令,那我便即刻与犬子修书一封,向他打听好去路。”
“有劳。”沐泠风朝他行了一礼。
段员外连忙回礼:“外面鱼龙混杂,不如这段时间您就住在段府,让我们好好招待一下仙人可好?”
沐泠风稍一思索,他确实还是可疑的,所以,也为了让此人放心,他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之后段员外便派了人带他去了一个客房,他也就暂时在段府住了下来。
一连几天,他也没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平日里除了抚抚琴,就是看看书。
他将玉衡的那本手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感悟良多,玉衡写得通俗易懂,即便他不是医者,也学到了不少。
直到某一日,侍女来向他传话,说是段员外要见他。
段员外将他请到了主殿,将一封信递给了他:“这是犬子送回来的信。”
沐泠风看了一眼,并无拆封过的痕迹,他打开信,只见上面写着:“到甜水巷口三户,找一护废弃的人家,穿过,走到第三个房即可。”
沐泠风第一次见到如此刁钻的地址,他将信收回袖中,俯身与员外拜别:“这几日多有叨扰。”
段员外摆了摆手:“没有,没有,公子言重了。”
随后他又试探着问:“不知……犬子在信里写了什么?”
沐泠风将信展开给他看:“贵公子告知了我去哪里找千仙楼接应的人。”
段员外点了点头:“那好,如此,便不耽误仙人了。”
……
于是,历经近一个月,沐泠风终于找到了千仙楼。
他先是带着玉如意去了那座藏在小巷子里的房屋,见到了千仙楼留守在那里的人,出示了玉如意之后,很容易就被带去了千仙楼。
那人带他穿过了一家酒楼,去了禁止通行的三楼,又通过了其中的一个阵法,那阵法亮起后,沐泠风被带到了一处空地。
在通过一个结界后,他看到了面前赫然挺立着一座高楼。
沐泠风尚是第一次见千仙楼的真实样貌,不由被惊住了。
千仙楼带着一种很明显的人界建筑风,一共七层,整体配色是端庄典雅的棕色,又点缀着红色,大胆活泼。
墙体上雕刻着浮雕,最下面几层雕刻着牡丹和荷花,上面是古神话里的神明与神兽,其雕刻之细致,让人惊叹不已。
高高翘起的房檐底下挂着一串灯笼,看起来美极了,说实话,魔界的建筑风格堪称六界最虽诡谲惊艳,可若说日日待着,还是这种风格舒适些。
带着他到此地的接应人员站在千仙楼面前,转身张开一边手臂做着“请”的动作:“欢迎贵客来到千仙楼,需要我大致给您介绍一下此地吗?”
沐泠风点了点头,跟着此人走了进去。
千仙楼第一层极高,房梁上挂着厚重的古香缎面,还缠绕着绸纱,随风摇晃,一楼里人来人往,几个人凑一堆坐在一张桌子上有说有笑的。
看样子是大家吃饭娱乐以及开大型活动的地方。
三层往下都是比较热闹的,大多都是娱乐或者教学的地方,四层是宿舍,有许多人在住着,大概都是各门派派来千仙楼学习或者暂住的。
五楼是藏书阁,整整一层,沐泠风看了一圈,密密麻麻都是书,其中不乏有精品藏品,不过大多数都摆到最上方了,他严重怀疑那些人拿个书还得用灵力飞上去。
五楼及以上的话,就很安静了,那接应人只说让他没有特殊情况不要上来,并未带他参观。
他看了一眼楼梯口。默默记下了此地。
他去四层办了入住,接应人将他的玉如意收回,换了一块令牌给他,便与他道别了。
他住的是一间单人间,虽说地方不大,里面的设施却是一应俱全,甚至在窗边还有一套小案几,他倒是很喜欢这里。
夜晚,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独自坐在窗边吹着晚风,晚风吹动烛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抖地一晃一晃。
.
平日里会有在二楼讲学,本着或可打听那位副楼主的事,再者也能学一点儿是一点儿的想法,他便日日去听学。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现在根本漫无目的,只是想给自己找事情做,让自己忙起来罢了。
去的多了,也就认识了几个同他一起求学的同窗,比如现在在他身边坐着的修士尚诚。
众人往往都愿意抢前面的座位,但沐泠风则是随缘,是以他经常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尚诚便常常与他同坐,是以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两人一样不争不抢,一样谦和有礼。
只是今日,他莫名有些烦躁,时常思绪飘远,恰逢此时台上讲师讲完了一大段话,说了一句:“好,那就现在开始!”
周围人纷纷开始动作,而沐泠风却茫然愣在原地,这是在干什么?
他旁边的尚诚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夫子让互相检查昨日课业的过错。”
“要我帮你吗?”
——要我帮你吗?
沐泠风愣了一下,不知是因为他眉眼间的弧度让他一晃神,还是因为他说这句话时的语调太过轻柔,轻柔到让他误以为是那人在对他说这句话。
从前无数次,雾九冽都耐心地看着他,垂下眸询问道。
——“上仙,要我帮你吗?”
面前自然的面容和记忆中那人的面容重合。
他一时间晃神,仿佛被电了一样,定在了原地。
“小沐?你怎么了?”尚诚张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一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
“没事。”说出口才发现,他声音艰涩无比,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却收不回心中漾起的层层涟漪。
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那人最后被黑暗吞没,独身走向毁灭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
像是掉入海水中,又被海草死死的缠住,无论怎样挣扎,都挣扎不开,大脑渐渐开始缺氧。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涌上他的心头。
他忽然意识到——
他在逃避。
这一个月以来,他一直都在逃避,他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那个人,可仅仅是一点点刺激,都足以让他忆起所有。
忆起他们从前的点点滴滴时,他这才想起,那个人原是很温柔的。
他会温柔地看着他抚琴,晒茶,或是他不需要干什么,那人也满眼都是他。
他是个那样强大而特别的人,他看向他的目光永远温和,永远满含爱意。
同时他也意识到——他的爱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对他付出全部真心的人,从此消失了。
一时间他脑中出现阵阵耳鸣,他茫然的抬起头,看着周围人的嘴一张一合,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千古。
他一直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可到了最后呢?他一无所有,只是守着这个不属于他的繁华热闹的人间。
明明四下皆是人,他却觉得比在神界那些时日还要孤寂,他陷入了莫大的迷茫。
他现在才觉得,没有他的世界,好无趣,好灰败。
他开始悔恨。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变成这样呢?
到底为什么?!
他不属于这里,无论他多么努力的想融入人间,他都注定不是凡人,而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那里可以让他安心了。
即便将他束缚住了,却依旧让他安心。
这一瞬间,他甚至都想重回那个房间,自己为自己带上手铐,每日盼着那人归来,这样他就能与他的爱人在一起了。
“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先离开?”尚诚关心道,话音未落,就见沐泠风整个人跑了出去。
“哎?哎!”
沐泠风逃也似的跑出了千仙楼,又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精疲力尽,他才跌坐在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明明那个人已经是他主动抛弃的,是他活该,不是吗?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的一块田地,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麦浪,四下皆空旷,触目皆茫然。
他跪坐其中,放声大哭,不似仙人,倒似乞儿。
乞求着一个不可能的人。
.
他调整好了状态,还是回去了,一切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这日他在学堂里总结思考着上一堂课的内容,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了进来,往常极其活跃的众人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他感到有些疑惑。
尚诚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疑惑,他旁边的小声提醒道:“这位就是千仙楼的楼主。”
他就是楼主!沐泠风肃然起敬,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如果他是楼主的话,那么他能不能通过此人更快的接触到副楼主呢?
“我是千仙楼的楼主陆苍。”
闻言沐泠风差点儿一口口水喷出来,他先是意外,旋即又觉得有些合理,毕竟玉衡还在千仙楼的时候,那都是几百几千年之前的事儿了,还不允许人家升职了。
“咳,翻开书的第四十七页,我们今日来学一味药,黄芩连翘汤。”
不知是不是沐泠风的错觉,台上的老人明显顿了一下。
“提起这剂汤药,就不得不提起三千年前的那场鼠疫。”他叹了口气,“三千年前,一场瘟疫席卷了整个人界,皇室出面整治数月,却不见好。”
自从知道此人就是他要找的人之后,他十分认真的听着上课的内容,但不知道让人昏昏欲睡是不是所有老学者的魔力,总之听了一半儿他就开始困了。
“而黄芩连翘汤就是我们千千楼研究出来的,它解救了人间一整座城的人,其中用了最重要的创新就是将黄芩叶用于治疗鼠疫。”
沐泠风原本正昏昏欲睡,听到这句话后却瞬间惊醒。
他皱着眉回想着自己方才听到的话,可他明明记得,在玉衡的医书中,这味药剂记载的明明是黄芩根。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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