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窗帘严丝合缝地挡住了阳光，床上的人似乎也因此错误感知了时间，侧了侧脸，又裹紧了被子。
忽然，一双眼睛猛地睁开，本来酣睡的平和脸庞瞬间变得有些冷利。似乎意识到什么般，千呈撑起身子低头扫了一眼床，然后又缓缓靠在了床头。
他在床上？是睡前和黎尔万说了吗？他有这个习惯吗？是抱过来的还是背过来的？难道是他自己梦游了？不对…
实验，实验数据还没处理好。
意识到这一点，千呈把所有疑虑抛诸脑后，快速从床上起身，推开了房门。
一个系着围裙的背影赫然出现在视线里，千呈迈出门的动作顿了顿，他一手扶着门，也没出声，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忙前忙后地上菜和摆放碗筷。
没多久，大概终于上好了菜，黎尔万直起身子，如有所感般回了头。
“先生？您醒了，”黎尔万转过了身，向千呈走了两步又停下，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道，“您睡前没吃晚饭，先来吃饭吧。”
“是你…”到嘴边的字眼迂回一番还是被吞了下去，千呈指了指卧室里的床，“所以我睡在这里了？”
“是的先生，您工作太久了，我检测到您的身体很疲惫，非常需要到合适的环境放松。看您睡得很熟，我就把您抱到床上了。”黎尔万语调坦然，笑意和煦，瞬间，千呈觉得自己的回避反而有些许刻意。
“嗯，这样，那…谢谢你。”这一代机器人确实有一定正向行为自由度设置，千呈微微偏了一点头，希望脸上的不自然能躲过黎尔万的眼睛，挺正常的，他在心里过了一句。
千呈快速走过黎尔万的身旁，走到洗盥台边洗手，顺便往脸上扑了点水。
他的身后还留着一道长久凝视的目光，那双常日里温和如水的黑色电子眼此时脱离了稳定的设置状态，似乎涌起了点情绪的波澜。相比于出厂设置的人畜无害形象，此刻的黎尔万更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老成少年。
千呈擦干净了手，转身走向了餐桌。
看到完全称得上赏心悦目的饭菜，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很饿了。低头扫了眼表，指针已经指向八点。似乎购入黎尔万后日作息有日渐松懈的趋势，千呈盘算着不能如此下去，顺便拿起了筷子。
站在身后的少年看了他一会，转身走进了厨房。“先生，我先整理一下厨房，饭菜不合口味的话您叫我。”
隔着厨房门，千呈的应答有些含糊不清。黎尔万确定千呈没在关注厨房后，往里侧又走了几步，确定完全避开千呈的视线。
他转过身，面对着窗户，一手撑在光滑的台面上，一手伸向腰后，两下解散绳结然后利落扯掉了围裙，单手叠好后轻轻放在了一旁。
黎尔万推开了窗户，迎面而来的是微凉的晚风，很轻地拂在脸上。长长呼吸了一下，他关上了窗户，抽出了藏在口袋里刚买来的便携小刀，滑开刀片在指尖一划。
一道浅浅的血痕露出，并没有即刻愈合，还传来了轻微的痛觉，这种痛觉很奇妙地从指尖传来，直抵胸腔，然后慢慢散去。黎尔万盯着指尖看了很久，然后闭上眼启动了感知程序和自愈功能。
血痕快速消失，指尖完好如常。感知程序捕捉到了冷风，快速运行出了程序结果，直接传递到躯体各处下达反应指令。
脸上机械地又泛起一点冷意。
“比开了程序感觉轻一点，还没有完全长好吗？”他捻了捻指尖，“还要多久呢。”
侧目看到了躺在台面挂着很淡血迹的刀刃，他拿出橱窗里的胶布缠了缠，丢到了厨余垃圾里。
光元二十一世纪，家家户户都有选择销毁或者自动分类后直通区域综合垃圾处理系统的智能垃圾桶。
黎尔万俯视着垃圾桶，面色如常，按下了销毁键。
走出厨房，餐桌边已不见了人。又去工作了，黎尔万扫了眼书房的门，轻轻叹了口气，整理起了桌面。
其实有时候主人太勤快也不是好事。他总觉得自己能做的很少，能接触到的主人的机会也很少。
把垃圾处理好后，黎尔万起身看见了水槽。他盯了两秒出水口，然后自然地伸出指尖，手心朝上放到感应器下方。
水流从指尖蜿蜒而下，温度适中，慢慢包裹住了他的整个手掌，微微弯曲的手指在水中捻了两下，然后慢慢移开。
黎尔万垂着手，看着一滴水珠从中指指尖滑落，眼神平静而无波，直到感受着水滴下坠然后砸入排水口，他的眼里才露出点满意。
“黎尔万，你看到我的…”
水槽前的少年猛得转过身，下意识把手藏到身后，反手撑着台沿。
“怎么了主人？”
千呈看了看黎尔万温和的笑脸，有点奇怪他刚刚在水槽忙什么，似乎看出了点紧张。
但当下急着找传呼耳机联系安教授，千呈搁置了疑问，继续道：“你看见我的传呼机了吗？我在书房和卧室没找着。”
“稍等，先生，我调取一下您今天的行动轨迹。”
几秒后，黎尔万睁开了眼睛，弯着唇角说：“找到了，应该是沙发附近，您今天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掉下来的。”
黎尔万快步走向客厅沙发，弯下腰来一阵摸索检测，最终在茶几下方摸到了耳机。他拿着耳机走向千呈，然后向他摊开了手。
“找到了。”
“谢谢。”千呈伸出手，捏走了耳机，动作间指尖划过了黎尔万的掌心，温和干燥，掌纹清晰逼真。
顿了下，千呈瞬间抬头，这才忽然意识到两人距离极近，瞬间入目的就是黎尔万的鼻梁和下方弯起的唇角。
“男性机器人的初始身高设定是不是太高了。”千呈在心里默默流过一句话，他不觉得自己矮，但黎尔万这样微微低头看着他，让他觉得有些莫名的不自然。
“先生，怎么了？”
“啊…没事，我去工作了，你忙，你忙。”千呈马上转头，打算就近洗把脸然后赶紧投入工作，掐掉最近越来越多的莫名思绪。
黎尔万看着眼前匆忙逃走的背影笑了下，很快便转过了身。
撑在厨房水槽台沿，千呈平复了下呼吸，抬手刚要接水，却倏然感觉到掌心一片冰凉湿润。
水？
千呈翻过手，微微蹙了蹙眉。自从黎尔万来之后，除了必要用水地方，不会出现任何水渍或遗留的水迹。
怎么了，主人。
黎尔万适才回答他的声音骤然重现在脑中，千呈将掌心完全摊开，然后放回了台沿。
黎尔万的程序不会让他忽然更改已经录入的称呼，这声主人倒像是程序故障。那这滩水也是故障吗。
如果是忘记处理的水迹，千呈脑中浮现出黎尔万刚刚似乎有点慌张的脸——难道也是因为发现没处理干净？
既然已经意识到了，为什么到现在也还没来清理。千呈的眉头皱得更深，如果不是水迹，没记错的话，刚刚他面对自己，一只手在身后。
就放在这里了吗？
感应出水口哗啦啦地流着水，手指在水流冲洗间隐隐透出一股玉质的冷润，然后玉白色慢慢从水流中抽离，被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指缝。
千呈装作不经意地用毛巾带过了四周，水槽台沿一片洁净无水。
看着书房门慢慢合上，黎尔万终于从早就整理好的卧室出来，扫了眼厨房，最终目光又悠悠转回了书房门。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食指骨节，然后又放松，身形半隐在夜色的阴影里，他低着头半倚在卧室门口，发丝半掩黑瞳。
入夜的星光不算璀璨，稀稀落落，只是象征性地维持着夜幕的特征。
千呈看了眼窗外，走过去拉上了窗帘，把顶灯调到最亮。
他刚刚和安帜通完传呼，实验数据核对完毕，完全拟人AI机器人，也就是拟人系列的二代机器人很快就要进入核机初步建模。
这是个很好的消息。
但此刻千呈微垂着眼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心情算不上太好。
他对自己研发的芯片有信心，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出现这种故障。但如果是从黎尔万的手上留下的水印，似乎这个故障要更让他头疼。
盯着调取出的一代机器人芯片数据和检验程序看了很久，确实没有任何问题，那到底是哪里出现了故障？
千呈头一次有了种对自己亲手研发品的隐隐危机感。如果不仅仅是黎尔万，所有一代机器人都出现了故障，那就不仅仅是他现在修正黎尔万芯片就足够的了。
摁了摁额角，他的指尖移到键盘上快速敲击滑动，很快核对完基础信息，点开了自净功能的程序设置。
触发自动执行性程序，而非检测被动选择性程序。前者好比人受伤会下意识尖叫，后者好比人看到陌生人搭讪会自主判断来者意图。
自净功能如果没有问题，那片水就不会留下。程序设定并没有问题，他甚至又过了一遍二次核查的详细信息，确实都没有问题。
黎尔万的芯片出现问题了。
得出这个结论，千呈感觉自己的头更疼了。
客厅洒入一道不算明亮的月光，顶灯没开，一片昏暗。
千呈开了书房，没看到黎尔万，刚想开口，卧室门下透出一条光缝。他刚想开口，就听到“叮”一声。
卧室门缓缓打开，一道身影逐渐显露，极高，似乎轻轻抬手就能碰到顶。
但比这更能引起千呈注意的，是对面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他盯着对面的人，微微察觉出一点不寻常的气氛，握着水杯的手指莫名地紧了紧。
月光又暗了暗，素影随窗帘起伏而波动，如同在两人对视间摇曳的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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