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医院,私人病房内,林云脸色惨白的躺在白色床褥上。
病房的窗户上摆放了一盆花香浓烈的栀子花,与消毒水的味道混在一起,让人闻了想吐,头顶上的灯明晃晃的亮着,刺的林云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林云的父母围绕在病床旁边,三言两语的劝林云。
“小云,这次的事是你哥哥不好,但是说起来,你也是偷走了你哥哥二十二年的人生啊。”
“就让你们兄弟两个互相原谅好不好?”
“我们对外就宣扬是你落水失忆了,过了半年才想起来,才回到家里的,好吗?”
“你哥哥现在在外省读书呢,过段时间后才回来,放心,等他回来后,妈妈一定会骂他的。”
“以后,你们俩都是林家的亲生孩子,爸爸妈妈保证,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会公平对待你们的。”
林云倒在病床上,看着爸爸妈妈背对着光时模糊的脸,只觉得心口一阵恨意在翻涌。
在半年以前,林家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在一次体检中他得知,他其实并不是林家的亲生儿子,林家的真少爷另有其人,其中还牵扯到一些旧人——在二十多年前,林家的保姆与林夫人一同怀了孕。
后来,又一同生下了男孩。
林家的保姆动了坏心思,把两个孩子调换了,然后带着林家的真少爷走了,将林云这个假少爷留下了。
这件事情曝光了之后,林家既舍不得林云,又舍不得真少爷,便将真少爷接回到林家一起养,对外宣称是领养了一个养子。
但真少爷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这个假少爷抢了他的人生后,还能这样安然无恙的享受豪门的一切呢?
真少爷便找了机会,在游艇上命人将林云绑走了,还将林云送给了一户人家当儿子,让林云体会了一次被卖给别人当孩子的痛苦。
说是当儿子,其实就是当苦力,这户人家白捡了一个劳动力,便让林云天天在家里干活,稍有不满意就又打又骂。
真少爷就是要让林云体会到他在乡村里受苦的日子。
但是,这些被强加过来的痛苦,与林云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云想,换了他的是林家的保姆,又不是他做的,怎么能将这些事情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再者说,他做了林家十几年的孩子,这人突然回来,抢走他的一切后还要这么对他,又凭什么?
幸好这户人家的人不喜欢男人,不然林云怕是要遭到更多可怕的事情。
林云都这个岁数了,又不是三岁幼童,人家怕林云跑掉,每天都给林云身上拴着绳子,让林云寸步难行。
林云就这么被折磨了半年,一次机缘巧合下,才跑出来,回到了林家。
他本来是想找父母,让他的父母给他出气的,但是没想到,林家的人见到了他、知道了他在游轮上落水消失的真相之后,没有要替他平反的意思,反而开始劝他息事宁人。
林云的心底里有滔天的恨意,但是却不敢表现出来。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他的父母不爱他了。
或者说,他的父母已经爱上了另一个孩子,林家本来的亲生孩子,对于他,他的父母已经没有那么爱了。
要说爱,那应该也是爱的,但以前,父母给他的爱就像是一杯满满的水,而现在,这杯水的大部分已经倒到了真少爷的杯中,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杯底。
林云是个聪明人,他在父母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翻脸了。
他垂下头,片刻后,抬起头来,因为被折磨了许久、过分消瘦的脸颊上浮起了一丝笑容,他轻声说道:“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担心我,我从没生过哥哥的气。”
“本来就是我对不起哥哥的,哥哥想让我受一次这样的磨难,那我受了便是,只要哥哥能开心就好。”
说话间,他昂起脸,轻声说道:“希望爸爸妈妈不要因为这件事跟哥哥吵架。”
林父林母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涌起几分喜意来。
他们便说嘛,林云自小脾气就好,怎么会生气呢?
林父林母又安抚了林云片刻后,门外的护士便回来给他们拿了体检报告来看。
林云的身体没有什么伤,四肢完好,只是有些营养不良,不需要住院。
林父林母便带着林云又回了林家。
林云渐渐又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
比如,他的朋友们都开始跟他的哥哥玩儿了。
比如,家里的公司都开始移交到了哥哥的手里,甚至父母已经立下遗嘱,哥哥是唯一的继承人。
比如,他的未婚夫在他失踪的这半年里,跟另一个人订婚,马上要结婚了。
所有人都当他死了,开始遗忘他,然后开始选择另外的其他人,继续度过接下来的人生,而他再回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世界里根本没有他的位置。
而他不能生气,不能恼怒,甚至还要笑着原谅。
因为这段人生本来就是他偷来的。
林云回到自己曾经的卧室里,发现卧室也被换成了哥哥的卧室,父母临时给他找了一个客房让他居住。
林云含笑答应了。
当他走进房间,关上门板,一个人靠着门板站立的时候,他面上那浅浅的笑容便一点点消失,最后只剩下了一张麻木的脸。
房屋寂静,他依靠门而站,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很久之后,他才拿出手机,颤抖着登录了一些社交软件,迟疑良久,只给一些好友发了消息,约出来喝酒。
他没有去主动联系江文煜。
因为他了解江文煜。
他听到的传言,都是江文煜因为江老爷子病重的关系,临时接受了江老爷子的安排,随便找了个男人结婚。
他的圈子里对那位孤儿院出来的男人都颇多不屑,言语间都说这人手段超凡,将江家老爷子和江文煜都哄得团团转,才能以一个孤儿的身份进江家。
但是林云知道,江文煜不会被人骗。
他是那样冷静的人,能让他答应婚事,一定是他自己想答应。
而江老爷子又是在人海里沉浮了多年的人,能让江老爷子开口,那就说明这个人人品一定没问题。
最起码,在江老爷子和江文煜眼里,这个人,是可以替代他林云的。
只这样一想,林云便觉得心口生疼,但除了疼以外,更多的却是不甘。
凭什么属于他的人生要被哥哥拿走?凭什么林家的财产一点都不给他?凭什么他的未婚夫就成了别人的未婚夫?
该是他的,他都得一点点抢回来才行。
而这个突破口,就在江文煜身上。
只要他抢回了江文煜,只要他和江文煜成功结婚,那他在林家的地位会骤然拔高,林家就一定会掏出些银钱来给他,因为林家和江家联姻不是小事,林家不可能一毛不拔。
再然后,只要给他一些机会,他就能将过去哥哥压在他身上的痛苦,全都十倍还回去。
所有的一切,都从江文煜开始。
他要从那个孤儿手里,把江文煜抢回来。
——
当夜,林云去了包厢里,跟几个朋友饮酒时,简单说了自己的遭遇。
他不打算将真相告知所有人,因为如果别人知道他是假少爷、在林家没地位、以后也没有继承权的话,可能会短暂的同情他一下,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将他踢出原先的社交圈子里。
没钱没地位的假少爷,和他们这群家族核心的人是玩不到一块去的。
他必须要隐藏下自己是假少爷这件事,顶着一个富二代的皮囊,借助这群朋友们的力量,壮大自己。
所以他跟朋友们说的也是假话,大概就是掉进海里,失忆了,被好心人救起来,最近才刚想起来,回到家里。
林家因为觉得“保姆偷换孩子”的事情是丑闻,所以将这件事情捂的十分严实,别人一点风声都听不到,所以林云说什么,他们就都信了,真的以为林云是失足落海失踪了,见林云回来,都兴高采烈的替林云高兴。
以为死掉了的朋友又回来了,多好啊!
有熟悉的朋友就问:“回来之后,有联系江文煜吗?”
林云便失落的摇摇头,道:“我听说...他有了新的男朋友,都要结婚了,算了,不要联系他了。”
朋友们见他消瘦的脸庞与落寞的姿态顿觉心疼,带着几分气,直接出了包厢,打了电话给江文煜——林云知道,但是只当自己不知道。
直到此时,江文煜才知道,林云已经回来了。
他的心头受到了猛烈的撞击,甚至都没来得及多思考,便从公司出来,直奔朋友给的酒吧而去。
他出公司的时候,最后一抹夕阳光已经消失在了层层高楼大厦间,这座城市亮起了各色霓虹灯,五光十色,恍若不夜城。
江文煜开车冲向那酒吧,推开包厢的门,急迫的望过去时,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林云。
单薄,消瘦,但笑起来时极为可爱,抬起眼眸看人的时候,总能让人下意识的抬起手,去摸摸他柔软的头发。
林云与乔栖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乔栖安静,平和,就像是庄园里一棵树,用厚厚的枝叶遮盖焦躁的烈阳,在他忙不过来时,替他送来一抹清爽,不管什么时候,都坚定的站在他身后,给他各种支持与帮助,不管是商场还是生活,乔栖都能与他并肩,是能让他放出后背依靠的人。
而林云,却是一只爱撒娇的小狗,他会扭着尾巴靠近每一个喜欢他的人,不断的凑过去,张口咬住对方的裤腿汪汪叫,林云总是会犯一些小错误,然后跑过来可怜巴巴的看着他,等着他去处理,所以他习惯性的会照顾林云。
在此刻,林云坐在一群人当中,一张白净的脸蛋上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察觉到有人进来,林云抬头看了他一眼,惊得立刻站起身来,语无伦次的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江文煜也带着几分恼,他快步走上前,握住林云的手腕将他拖拽出了喧闹的包厢。
到了安静的走廊里,高大挺拔的男人第一次这样恼怒的吼他:“没死为什么不联系我?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林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整个走廊里都回荡着他的吼声。
林云白着脸昂头看他,望着金丝眼镜后那双盛怒的眼,他声线轻的发飘,带着点颤音,在寂静的走廊中落下:“文煜哥哥,你都要跟别人结婚了,我该怎么找呢?”
江文煜的愤怒骤然一僵。
他似是突然意识到乔栖还在别墅里等着他,拉着林云的手骤然被烫了一瞬,下意识的收了回来。
林云面上浮起了一丝惨笑。
他就知道,江文煜心里果真进了另一个人。
他太了解江文煜了,如果他立刻追上去死缠烂打,反而会将江文煜越推越远,他只有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被抛弃的人,才能重新得到江文煜的目光。
他要像是一根针,一点点插/入江文煜和他男友之间,挤出一个间隙,然后将那个叫乔栖的孤儿挤走。
“文煜哥哥不要再来找我了。”林云抬起脸来,向着江文煜轻轻一笑,说道:“以后我们就当做是普通朋友一样相处吧,免得你的未婚夫不高兴。”
江文煜看着林云苍白虚弱、强颜欢笑的脸,只觉得一阵愧疚涌上心头。
当初他跟林云在一起的时候,也许下过“一生一世”的誓言,只是一转头,他却爱上了乔栖,是他对不起林云。
“是我的错。”他喉结上下一滚,清凌凌的黑眸定定的望着林云,一双瑞凤眼里夹杂着几分痛苦,他说:“我补偿你。”
不管林云要什么,他都可以补偿,但他心里也知道,林云什么都不缺,他说这句话,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让他自己心里好受点的空话罢了。
“文煜哥哥真想补偿我的话,就给我的公司投点钱吧。”林云抬头看向江文煜,艰难的挤出来了一个灿烂的微笑:“我想开个小公司呢,文煜哥哥帮帮我就好啦。”
江文煜自然应下,他对不起林云,给点钱算什么?
“好啦,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了,我们进去喝酒吧。”林云笑着和江文煜说道。
江文煜本想说“今天是我男友的生日我得回去”,但是他一抬眸,就看到了林云的面。
他的林云虽然是笑着看着他,但那双下垂的狗狗眼里却带着几分化不掉的哀伤。
他要拒绝的话梗在了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落不下来。
和得到了他的人、会快乐的度过余生的乔栖不同,林云是受委屈的那个。
他已经将自己的婚姻都给了乔栖,那他就应该补偿给林云些别的——在这一刻,江文煜默认乔栖要为林云退让。
因为乔栖已经得到了他,得到了他的一切,而林云什么都没有。
让他陪林云待一晚上也好,反正乔栖那样爱他,又那样温和,只要他说他是在加班,乔栖一定不会闹的。
“好。”江文煜轻声道:“我们进去一起喝酒吧。”
林云跟江文煜一起回到包厢的时候,用眼角余光看向江文煜的身影,心底里闪过几分隐秘的得意。
他当然知道今天是乔栖的生日,但他还是成功的留下了江文煜。
在这一场无声的交锋里,他赢了那位还没见过面的乔栖一次。
林云不可避免的勾起唇瓣,想,江文煜的那个未婚夫现在应当在做什么呢?
应该是在熬着时间,苦等江文煜回去吧。
——
此时,医院里。
薛沧山正在手术室里面做手术,乔栖等在手术室门外,手术室门口的指示灯红彤彤的亮着,乔楠在一旁的椅子上吃零食,乔栖则自己翻动手机来看。
刚才医生和他说了,薛沧山的腿并不是十分严重,但是他的腿需要打石膏,三个月内拆掉,除此以外没有太多的伤需要处理,只要静养就行。
而距离台风只有——乔栖看了一眼手表。
他下午就出来找人,后又来医院做手术,现在已经是六月二十四号十一点多了,再过一个小时,就是十二点,到了二十五号。
距离那一场台风到来,只有七天。
这个时候,手机上面已经播报了几天后的台风,再过几天,所有飞机都会停运,到时候所有人都离不开这里。
但在此刻,手机上面播报的台风并没有影响多少人的生活。
K岛临海,空气氤氲潮湿,本就多台风多雨,所有人都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台风季,大家都会囤货,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
但是谁都不知道,这场台风暴雨会持续三个月,会将这座岛大半都淹没,将这人世间变成人间炼狱。
乔栖挣扎了许久,还是想办法提醒了一些朋友们,或者在网上发帖,亦或者通报官方,但是都没什么用处。
灾难没发生之前,没人会相信,灾难发生之后,一切都完了。
所以乔栖连夜给他手机上认识的朋友租了一个三十层的高层,然后大批量的开始购买各种物资,要对方连夜送过去。
他要囤积足够多的东西,熬过这一场延绵的台风暴雨。
上辈子他临死前,看到窗外的雨已经结束了,由此推断,他只需要囤积足够三个月的东西就可以了。
但乔栖为了保证不出问题,一连囤了更多,他打算塞满整个高层,明天去取货。
临时购买大批量物资,还要租下一个很高的高层,需要花费很多钱,幸好,乔栖进了江氏集团多年,早已经赚了很多钱,能够买得起这些。
他租房的时候,临时和人打电话,约了明天见面,恰好被一旁的乔楠听见。
等乔栖挂了电话,乔楠就问乔栖:“哥哥租房是要干什么?”
乔栖头都不抬的说:“给薛沧山住。”
乔楠震惊后仰。
救命呀,哥哥要金屋藏娇养小三啦!
“回头我们也住过去。”乔栖又说。
救!命!呀!哥哥真要给江少爷戴绿帽子啦!
乔楠的一张小肥脸痛苦的皱在了一起。
他以前听说那些有钱的男人都特别坏,有可能会出轨,所以他一直以为,他哥哥和江文煜之间,是江文煜出轨的可能性更大。
结果今天他才知道什么叫真人不可貌相。
坏男人竟是我哥哥。
——
薛沧山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
他只是局部麻醉,别的地方还好,在做手术的时候,给他做手术的医生告诉他:“幸好你来的及时,这条腿还能治好,如果再晚一个小时,可就不好说了。”
那时手术里的灯刺着他的眼,有点像是今天下午乔栖找到他时候的阳光。
薛沧山脑子里又想到了乔栖。
他能这么快来,还是因为乔栖。
之前在听说乔栖有未婚夫的时候,薛沧山心里就一阵阵发沉,有点说不出的堵得慌。
他好歹也是薛家大少爷,怎么可能真去给人做小?
算了,出了手术室后他就跟乔栖明说,他们俩一拍两散,就算是乔栖对他一见钟情,他也受不了屈尊降纡给人当舔狗。
但后来医生推着他出手术室时,他看见乔栖眼巴巴的守着门口等着,瞧见他过来了,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走过来含笑看着他,先是仔细和医生询问过他的病情,听见他的腿没事后,就回过头来,笑眯眯的和他说:“好啦,我说了会治好你的。”
薛沧山到了喉咙口的话硬生生憋回去了,只定定地盯着乔栖的脸看。
那时医院的灯光温柔极了,乔栖和他一笑,薛沧山就觉得口干舌燥。
他不自觉的吞咽喉咙,薄薄的唇瓣微微抿起,在那一瞬间,薛沧山很想掐哭他。
转瞬间,薛沧山便改主意了,他觉得,当个小也不错。
小的受宠。
果不其然,乔栖接下来便对他说:“我给你租了个地方,今天你先住院,明天我把你搬过去。”
薛沧山盯着乔栖的脸,审视一般的盯着他看了良久后,突然问了一句:“我听你弟弟说你有未婚夫,你给我花钱,还要给我租房,这么晚还在陪我,你未婚夫不会不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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