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斌猛地回头看向妹妹,压低声音,质问道:“不是叮嘱过你,务必要实话实说吗?”
学校年年普法,身为三好学生代表,元斌比弟弟妹妹们更清楚明白法律权威神圣不可侵犯。
弟弟妹妹接连受挫,说明周满已经对儿女们灰心冷意。要想让妈回归家庭,除了利用一颗慈母心、怀柔政策别无他法。
可他万万没料到,兄妹俩分开录口供后,家里千娇百宠的小妹居然捅出如此大的篓子。
蠢货!
两个足以写进历史书里的蠢货!
“大哥你就瞧好吧,这回妈输定了。”
元珠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满脑子全是亲妈低头认错的幻想,根本考虑不到事情的严重性。
元斌气笑了,“有个坐过牢的妈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她简直白疼你了。”
“妈怎么可能会坐牢?二表姐说了,妈顶多被公安同志批判教育,写份检查。”
“三婶向来跟妈面和心不和,巴不得咱家一直出丑,二表妹的话你也敢听?人家随便捧你几句,压岁钱全部就乖乖交出去,你真是蠢的没救了。”
“你才蠢!哼,我发誓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元珠羞恼地把头扭到一边,元斌懒得去哄,把最后希望寄于母亲身上。
周满声音平静到没有多余的感情起伏,让元斌不知该庆幸还是觉得难过。
“昨天元珠发现我在摆摊,跑过来用言语侮辱于我。当时很多顾客都在场,见元珠说得太过分,也是出于同情,帮腔回了几句。”
“从小那孩子便娇生惯养,我和孩子爸万事顺着。这不,一不如意,就伸脚去踹铁锅,结果自食恶果。”
至于伤心吗?
没有。
当她离开元家,通过双手赚到第一笔钱时,心态已经发生转变。再计较儿女孝顺不孝顺,毫无意义。
将来她不靠三兄妹养老,现在也不会再给他们擦屁股了。
“庙会还没散,警官可以派人去问问那些小摊贩,他们皆可以为我作证。”即便是周满这个家庭主妇也知道法律要讲求证据,不是随便两句诬告就能定罪。
相反,做假证是违法行为。
碍于三兄妹年纪小,顶多批评教育,不过能让他们以后学会如何遵纪守法,少来找自己的茬。
北风呼呼地吹,拂得五星红旗猎猎作响。
大厅里气氛肃然。
记录员眉头几乎能拧死一只苍蝇,无他,周满实在太过沉静。
要么,就是对儿女失望透顶;要么心机深沉,长期存在虐待儿童,是个细节完美的罪犯。
他垂眸扫了眼手中三份元家孩子的笔录。
其中一份叙述中肯,另外两份,字里行间全是对母亲变态控制欲的控诉。
顿了顿,突然开口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对于你而言,孩子是什么?你爱自己的孩子吗?”
察觉到记录员目光骤然变得凌厉,周满猜测与自己态度有关,那张温婉的脸庞才浮现出一些懊恼与无可奈何,似乎对叛逆任性的儿女们不知道该如何教养。
“我曾经很爱他们,可是他们从不爱我。”
周满唇边浮上一抹苦笑,状似不经意地抬手抚了抚受过伤的额头,“结婚二十年,我耗费心血抚养儿女长大,大院里谁不夸一句好。但换来的是丈夫的不尊重,儿女的轻视。可是谁又规定,母亲一定要牺牲,无条件爱自己的孩子呢?”
记录员被问住了,喃喃道:“但天底下母亲都是这样的不求回报的。”
不少人赞同地点点头,认为周满太过自私。
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
“凭什么呢?”
面对众怒,周满身板坐的笔直,如同奔赴战场的女将军。
她反问:“就因为我生下了他们?将他们从牙牙学语的婴儿抚养成人,读书明事理,各自成家立业后,再帮他们带孩子……母亲的意义,就是为了生孩子、带孩子、做家务吗?凭什么我一定要是丈夫、儿女的附属品,不能勇敢做自己,为自己而活呢?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点?”
一连串的反问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砸得大厅里顷刻鸦雀无声。
元家兄妹俩脸沉如墨,头一次知道原来母亲对他们也会有诸多怨言,眸中凝聚一丝毒怨。
“啪啪啪!”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阵鼓掌声。来人穿着深蓝色中山装,黑皮靴,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年龄大约在四十上下岁。
“这位妇女同志思想进步,政治正确,简直说得太好了。女性不是附属品,具有独立人格,必须要为自己而活。”
“黄主任,您怎么亲自来了?”记录员热情地迎起身。
这桩案子涉嫌到儿童虐待、家庭矛盾,因此公安局立刻连线妇联委会派人过来协调,没想到妇联主任会亲自过来。
黄玲抬眼扫过表情肃然的小叔子,落在正襟危坐的周满……的手上,越看好感度越深。
就是那双手做出了堪比仙肴的卤味!
她不动声色地吞咽唾沫,抓紧办正事:“那两个孩子在哪?”
记录员伸手指着长凳上那对外貌出众的兄妹俩,将三份笔录递过去,“接下来就麻烦黄主任了。”
黄玲单独跟两个孩子去其他房间做记录。
国字脸公安从外面匆匆进来,侧眸与孟越对视一眼,看见大队长点头后,对着记录员说道:“当时现场的摊贩过来为周老板作证了。”
周满意外地扬起眉毛,没想到九零年公安执法如此神速,比后世效率高太多了。
随着证人进来,周满发现他们刚好是隔壁左右的摊主,一个卖馄炖,一个卖手工饰品。
卖饰品的小姑娘正义感爆棚,语速噼里啪啦,跟珠翠落在玉盘上似的,“我叫罗大妮,身份证号是xxx……昨天在周老板旁边摆摊,可以作为周老板的证人。那个小姑娘挑事后,抬脚去踹铁锅,导致汤从里面撒出来。我看得相当清楚,小姑娘皮肤泛红没起水泡,并没有造成严重烫伤,能跑还能跳。”
周满感激地看向她,心中再次感慨:现在的小姑娘口齿伶俐,逻辑真清晰,帮了她大忙。
最后那句话等于是在表明女儿受伤后,周满这个当妈的继续做生意,并非冷血,而是因为对方什么事都没有。
而馄炖摊主同样给周满惊喜。
他记性好,直接将当时的场景、对话大部分都还原出来。
本来对周满颇有微词的公安们,禁不住同情起她来,这股同情在黄玲拿着最新笔录出来达到巅峰。
“元珠承认自己心怀怨恨,从而诬陷母亲,妇联已经对她进行严厉的教育批评。”
记录员惭愧至极,为先前的偏见,走出来朝周满深深鞠了一躬,“周满同志对不起。”
而后起身惶恐地看向大队长。
大队长不止一次严厉告诫他们,法律要谈证据,不能带入个人情感,否则会影响案件侦破,而他恰好犯了大忌。
正所谓吃一蛰长一智,孟越冷冷扫了他一眼,“下不为例。”
记录员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连番保证稍后就把开会做的笔记抄上十遍。
这场闹剧彻底落下帷幕。
为了感激两位摊主,周满承诺明日会免费赠送他们一份卤味,直馋得两人心花怒放,觉得果然没白跑一趟。
送走他们,周满看见一双儿女站在角落,发现她目光时齐齐低下头去。
公安说道:“念在元栋是初犯,还是马上考大学的高三学生,平日成绩好。家属可以保释出去,回去记得多教育。”
周满义正言辞道:“元栋今年十九岁,是个成年人了,有必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法律怎么规定的,你们就怎么做,千万不要心软,否则就是害了他。”
末了低声叹息:“他性子执拗,怕是已经怨怼上我,如何肯听我的。不如就交给公安同志,相信你们一定能让元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为做祖国未来的栋梁之才而努力奋斗。”
没人料到周满拒绝保释次子。
但是。
她的理由无可挑剔,让人反驳不出一句当妈的不是来。
“这样一来,他会留案底的。”公安委婉劝诫。
周满瞪圆眼睛,表情左右为难,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般艰难说道:“小时候长教训,总比将来误入歧途,杀人放火强。反正我是管不了,也没法管呐。”
“妈,那可是二哥,你快点把他保释出来。你对他再有怨言,也不该让他蹲局子,毁掉他一生的前途啊?”
元珠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眼前忽然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脚步不由得顿在原地。
男人可真高,她仰起头才堪堪瞧见对方肩膀上的徽章。
身材魁梧,正好把周满遮挡个严实。
“考虑到元家特殊情况,父母正在离婚期间,周同志已经搬出去住,且作为受害者希望公安依法处理,接下来通知犯人家属过来。”
孟越一一吩咐下去,最后垂眸看周满,深邃的眼睛里含着几乎难以分辨的浅笑,“周同志,你可以走了。”
两兄妹窝里横,在强大气场的公安跟前屁都不敢放,只能眼睁睁望着周满离开。
“二哥是不是真要坐牢了?”元珠这会儿终于慌了神,带着哭腔问:“大哥,你快想想办法啊,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元斌心里恼火,不断叫嚣着: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凉拌!他叮嘱过的话弟弟妹妹是一句都不听,全当耳旁风。一个莽撞一个没脑子,背地里悄悄行事,这下终于闯出弥天大祸。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再看看妹妹只晓得哭,顿时觉得无比烦人,没好气地说道:“等爸过来看看能不能保释元栋吧。”
“可是刚才那个公安说,妈作为受害者要求依法处理。爸保释不出来咋办?”
“……那就去妈面前跪着,求妈原谅。”
元斌眯起眼睛,妈不一定原谅,但舆论会逼迫她妥协!
那厢,接到公安局电话,元建军气得脸色铁青。刚踏入警局,小女儿就扑上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元斌,究竟怎么回事?元栋怎么就被拘留十五天了?”他左看右看,就是瞧不见周满的身影,一团怒火涌上心头:“你妈呢?她还没来吗?”
元斌垂着眸,语气冷淡:“元栋带人砸了妈的摊子,妈作为受害者,请求警方拘留元栋,让他在局子里接受改造。”
元建军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语气轻蔑:“就凭她?她是会炒点菜,但让她出门吆喝做生意,估计能吓得屁滚尿流。”
“是真的,我和二哥都亲眼瞧见了。妈就在庙会摆摊卖卤肉,已经摆两天摊了。”元珠心虚地不敢抬头。
元建军如遭雷击,嘴里一个劲念叨不可能。周满一直以来都是温室里的花朵,还是人老珠黄那朵,是攀附他生存的菟丝花,长久以来都满足元建军那颗大男子主心的心。
因此哪怕周满闹离婚,大年三十离开家,自己都不以为然。因为他坚信,过不了多久周满就会回来求他。
可当有一天角色对换,那个即将被抛弃的人变成自己。
无论如何都叫元建军接受无能。
“我现在去找你妈。”
元斌拉住他胳膊,“妈这会儿肯定收摊回家了,您明天再去。当务之急,是要把二弟保释出来。”
元建军混沌的大脑终于恢复一丝理智,前去办理保释手续。
“抱歉,这件案子已经上报给局长了,由于涉及到学生法律意识缺失而导致的犯罪问题,局里准备以此为典型开展普法教育。”
元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弟不仅要坐牢,还要上普法专栏头条啊!
元珠带着哭腔道:“爸,你快去求求妈吧……”
求这个字眼深深刺痛元建军的自尊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咬着牙齿恶狠狠道:“不行。”
可其他办法,他又想不出来,着急得来回踱步。这些小事,以往都是周满解决,从来不用他操心。
一下子要元建军想办法,他彻底慌了神。
元斌冷眼瞧着这一切,心头开始有所怀疑。
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在元斌心头,首次出现裂缝。
曾经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爸都是家里最镇定,最睿智的,才会一次次衬出妈的愚笨。
“爸,你去找秦阿姨,让她帮忙找律师。”
元建军眼前一亮,为了重振并固定在儿女心中的形象,他毫不羞耻地挺直胸脯说道:“方才我就想到了,只是不太好意思说,免得你们觉得爸太冷血。”
果不其然,小女儿投来钦佩的目光。
至于大儿子低着头,瞧不清情绪,但应该也是对他这个睿智父亲的爱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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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二十年,头一次夫妻俩达成默契。
周满跟着黄玲来到妇联,同样认真咨询道:“如果请律师帮忙打离婚官司需要花多少钱?”
该是她的财产,一分都不能少。
妇联成立几十年,黄玲见过太多被封建制度压迫的女性。可当妇联伸出手帮助她们反抗时,却遭到她们来自的背刺。
在许多女性骨子里,女人就该天生伺候老爷们,被打是天经地义,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重男轻女,反正女儿迟早嫁出去,儿子才能传宗接代。
因此在救助女性的过程中,往往最大的障碍来自女性本身。
这也是妇联工作一直开展不顺利的根本原因。
黄玲最佩服那种有勇有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女性,目光中充满激赏,“妇联能帮忙联系到免费律师,但你要想清楚了,一旦打离婚官司彻底不能回头。就算你们夫妻和好,打官司等于埋下一个巨大隐患,日后可能会爆发更大的矛盾。”
“我要离婚,我要跟元建军打官司要一半财产。”周满态度坚定。
“只是,89年《婚姻法》中关于感情破裂的条件,我与元建军并不满足,甚至在外人看来,夫妻恩爱,他是个完美且温柔的丈夫。”
上次她朝妇联干事借走几本法律书,空闲时间仔细钻研,发现情况对自己不利。
黄玲秀眉慢慢皱成一团,身为女人,她能理解并支持周满,但法庭,尤其是男法官不一定会。
甚至会判决周满藐视法庭与神圣婚姻,处于相关警告。
“我先帮你联系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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