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季怀芝从噩魇中骤然惊醒时,已约摸到了五更天。今夜无月,更残漏尽,雕窗半开,正嘶嘶地朝着屋里头灌进冷风儿,可季怀芝的后背却还是起了层密密的虚汗。
梦中,一时是母妃怨毒地将他再次关进洞黑狭小的匣柜中,一时又是那贼船上的刀疤脸狞笑着朝露出丑恶的嘴脸,一步一步逼近他……
季怀芝不敢再睡,他匆匆撑起身子,在塌上胡乱摸索,双目所及,却是一片漆黑。
“来人!快来人!安顺!安顺!”
季怀芝看不见光,喘得更急促,他扯着嗓音冲那两扇紧闭的朱门大吼,身子一直止不住地在发颤,季怀芝崩溃地紧抓住身上的被褥,消瘦的手骨爆出青筋,“安顺,你在哪里?”
“殿下。”
在外殿睡得正熟的安顺闻声,不耐地披上外衫推门而入,双眼惺忪地道,“奴才在。”
季怀芝听到安顺的声音,才稍稍平复下来,“我跟你说过,我入睡时殿内的灯不能灭,你今日怎的没给我掌灯?”
安顺打了个呵欠,不耐地敷衍季怀芝,“那还不是宫务司那边没给咱这小院斋拨够蜜烛,你又总爱没日没夜的点着灯,早就烧完咯!”
“烧完了你为何也不提前知会我?”
“知会你又有什么用啊?宫务司可不听你的话,我有这功夫还不如去丹阳殿求六殿下帮忙呢!”
“别…你先别去丹阳殿。我已经麻烦明昭太多了。”季怀芝顿了顿,才道,“我的月俸都放在书案边的小柜中,虽然…虽然不多,但你先拿上替我打点打点,看宫务司能不能通融,再给我们几支蜜烛。”
“好嘞。”
安顺一听有钱拿,立时市侩地一笑,语气也缓了下来,“明个儿一早我就去!殿下今夜暂且先忍一忍,奴才啊,就在外边守着您,不怕的。”
话虽如此,季怀芝却仍旧失了睡意。
尤其是此刻,幽黑空荡的卧房,就好似是江海深处看不见底的漩涡,在季怀芝儿时残存的记忆中不住碰撞拉扯,忽而间,漩涡好像有了实感,裹挟着冰凉刺骨的冷水,从四面八方浸透至他的颧骨,眉梢,直到漫上头顶,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与那次沉江溺水时一样,拖拽着将他吞噬。
他孑然单薄的身影,亦是彻底融入在死黑之中,再不堪见。
*
隔了几日,制衣局新做的衣服送过来了,统共有三套,皆是用最上好的云锦织布制成,颜色依着季明昭的喜好,都偏素淡,又因霜降刚过,天转凉了,每套衣裳还单独配了件小裘袄,极是精巧用心。
季怀芝瞧得爱不释手,却又到底不舍得穿,只看够了眼后便命安顺将衣物叠齐收好。
直到半月后的生辰那天,季怀芝才挑了件最喜欢的换上,想去给自己的父皇道声安。
“殿下,你说你费那些劲作甚?皇上又不记得你的生辰!别到时皇上瞧见你生气,在你生辰这天罚你!”
安顺最是看不惯季怀芝这副自欺欺人的模样,口无遮拦地怼他道。
季怀芝的手微滞了一滞。
他明白,安顺跟在他这个不受宠的主子后头,平日里受人白眼不说,油水也是半点都讨不着,自是嘴碎又爱抱怨,于是也不同安顺争辩,只自己默默地换好衣,“病了这么段日子,好容易才养好了,我…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季怀芝的容颜本就生得好,此番换上了这件用金线绣着云兰纹图样的清贵袍服,愈是显得昳丽翘楚,姿如翡玉。
他将墨发用银簪简单束起,露出淡如笼山的长眉,下缀一双桃花形状的清润眼眸,眼睫密长,眼尾则略略下垂,看着温弱且无辜,眸光流转间却又恰似满池春水,潋滟动人。
是个美人儿。
可惜,并不受宠。
安顺斜倚在斋房破败的门廊下,目送季怀芝离开,定定想到。
*
近来宫中上下皆在忙着筹备今夜冬祭节的宫宴,宫道上一派冷清,偶有当值路过的宫人也俱个个行色匆匆,对这位讨人嫌的五皇子视若不见。
就好像他并不属于这里一般。
季怀芝在永安殿前驻足颇久。
别的皇子公主每至生辰之日,季麟都会在宫中的摘月楼设下生宴欢庆。
季怀芝只在十岁那年被季明昭偷偷带去参加过一次六弟的生宴,那晚,摘月楼中的壮观场面让幼小的季怀芝被震撼到瞠目结舌,不敢言语。
从未见过的鎏金殿阁中,架满了美轮美奂的琉璃纱娟宫灯,明灯千盏,将寂寂长夜照得耀如白昼。身着彩装的宫人好似天边祥云坠落,举着一盘盘季怀芝根本就认不出来的珍馐佳肴鱼贯而入,堆满在金色的案几上。伴随着靡靡悦耳的丝竹之音,苍穹下,炸燃起漫天的烟火,如星雨绚烂坠落,而他的父皇,则搂着季明昭,立于恢宏的殿宇之下同赏烟火。
季怀芝藏在角落,能清楚地看到季麟是如何对季明昭露出和蔼慈善的笑容,又是如何对明昭道,“昭儿,生辰吉乐。”
这都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后来,季明昭再邀请季怀芝同去,他都会心虚地找来借口推辞。
因为他看不得父皇那般宠溺明昭。
而且…季怀芝不得不承认,哪怕季明昭对他再好,他都会有些妒忌季明昭,长大后也再不肯同季明昭过于亲近。
明昭虽身有弱症,但一出生就有父皇和母妃的疼爱,不若他,连想在生辰当日见一见自己的父皇,都是奢望。
思及父皇每次见到他时那副嫌恶的神情,季怀芝的心便惴惴一抖,衣摆的一角早已被他自己攥得发了皱,可最终,他却还是黯然转身,默默离开了永安殿。
“站住!”
季怀芝颓丧地垂下脑袋,向着临水斋缓步散去,可刚行至甬道拐角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却自背后骤然一响,季怀芝慌忙躬身行礼,“儿臣见过德妃娘娘。”
“抬起头罢。”
德妃是明昭生母。
皇后如今年岁渐大,她便独得圣上恩宠,今岁冬祭节,便是季麟头一次交由她来全权负责,因此自是格外慎重,正携了两位小公主巡查完宫宴筹备情况,欲要去永安殿向季麟禀报,不成想,却在路口撞见了季怀芝。
德妃在宫人的簇拥下,踱步走近季怀芝,皱起眉头打量了他好久,才冷冷开口,“原来是五皇子啊。你身上穿的这件衣服,怎的和昭儿那件如此相像?”
“六弟心好,见儿臣缺衣少穿,便吩咐制衣局替我新制了过冬的衣裳。”
季怀芝老实答道。
“是么?”
德妃如今约摸四十岁上下,保养得当,粉面樱唇,就连指间都涂着鲜红的蔻丹,举手投足间颇有正宫的威仪之势,“昭儿年幼不懂事,五皇子这个做哥哥的,难道也不懂得什么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季怀芝怔然抬眸。
“也是。五皇子从小也未去上司监读过什么书,不明白也是常理,本宫心好,就解释给你听。昭儿同你不一样,他聪慧良善,本宫喜爱他,陛下亦喜爱他,你以后莫要再总缠住昭儿不放,本宫不希望陛下看到你们常在一起,更不希望,陛下会因为你,迁怒昭儿。”
“就是就是!父皇最讨厌五哥哥了!还常念叨说五哥哥就是个大灾星,大祸害,母妃可千万别让六哥哥被这个灾星连累!哼!”
“什么五哥哥!他才不是我们的哥哥!还如此不要脸地学着六哥哥穿衣服,瞧瞧他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儿,哪及得上六哥哥半分容姿!书上说,这个就叫…就叫做东施效颦!没错!东施效颦!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究竟有多可笑,哈哈哈!”
两位小公主年岁不大,刚学了几句词就忙不迭地在自己的母妃面前表现,德妃并没有阻止她们对季怀芝的恶语相向,就连旁边的宫人都被两位伶牙俐齿的小公主说得捂住嘴不住偷笑。
季怀芝一声不吭地立在那儿,双眼虚虚地盯着脚下踩着的那几片碾进泥尘的枯叶,只袖间的双手早已无意识地紧握成拳。
“行了,时候不早了,该去见陛下了。”
德妃终于松口,带人离开,同季怀芝擦肩而过时,却到底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你跟她长得倒确是有几分神似,怪不得陛下不喜见你。今夜乃是冬祭宴,届时外朝文武重臣皆要进宫赴宴,你就待在你那偏斋之中,莫要乱跑。”
“若是让陛下瞧见了你,或是惹了陛下不开心,本宫断不会饶你!”
德妃说罢,便带着一干子人扬长而去。
季怀芝的手攥得更紧,直到指甲刺进肉间,他才倏而想到,今夜的冬祭宴,应该也是在宫中最豪华的摘月楼进行。
他…他也想去参加冬祭宴。
他明明也是大乾皇子,凭什么不可以去?凭什么要被所有人都当做避之不及的污泥?
他偏要去,偏得去!
就当做,父皇也给他过了一次生辰。
下章又要跟某人见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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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深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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