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冯绥清在电话里问楚影,为什么当时要删了她,楚影尴尬地说,当时情绪太过激动,又想到妈妈,觉得她是不怀好意。冯绥清也尴尬,说他是小孩子做派。
“小孩子做派?我哪有,我只是不希望别人提那些事。”
“这有什么的。人都会这样。”
“我当然知道。只是我有自尊。我不希望你们都可怜我,我觉得我能一个人处理好这些事。”
“那时候我也太着急了。我以为给你钱就能让你走出困境的。”
“你说这些可真那个……不过,我和以前是不是很不一样?前几天沈知润回来,说我变得很多什么的。”
“是啊,真的变了好多。因为你以前还挺内向的。不对,本科那会儿还好。是那几年的时候,你很内向。”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这样的一夜,让人们在猛然间发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楚影也是这样,直到冯绥清说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变了那么多。
他们的关系因此缓和了不少,在加上楚影最近公司里比较闹腾,他们又是同行,就聊得比较多。
有几次楚影来秋北出差,还聚了几次餐。沈知润这几天才刚回穿林,还没有找工作,就暂时住在楚影家。
这会儿是周末,他们约好出来聚,自从沈知润回来以后,他们几个还没有见过。
“真的假的啊?”冯绥清靠在椅子上,问,“他们不是结婚好几年了吗?什么时候离的?”
“真的啊,听别人说的,几个月前就离婚了,而且小吴他爸妈可那啥了,不让离,说什么离婚不吉利……也是奇葩。”房霖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而且你知道那个小吴当时说啥了吗?”
冯绥清好奇,问:“什么?”
房霖说:“你们要是再逼我们过日子,我们俩就死给你们看!”
“小许呢?由着他这样啊?”冯绥清嘴角一抽,终于想起了小吴这个人。
刚刚说起这个人和关于他的事情,她都没有印象,直到房霖说出那句有点疯癫的话,她脑海里的形象终于变得鲜明,想起了这对在读书时候就闹得鸡飞狗跳的怨侣。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结婚,没想到这对分分合合好多次的情侣会一起步入婚姻。现在算下来,这段婚姻也有七年了,旁人都以为奇迹会发生,他们会白头偕老的,可是居然真的说离就离,就像他们当时三天里分了两次手一样。
房霖说:“小许?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当时就回娘家了吧,诶呀,其实说来说去就是家长里短。”
沈知润撇了撇嘴:“离个婚至于那么大动静吗?”
“你不是管院的,你肯定不太知道这些……他们两个本来就高调,平常也是分分合合。”房霖回答,又看见坐在对面略显孤独的沈知润,忍不住调侃道,“你说说,同样是离婚,你和如霜怎么就那么安静呢。一声不吭就回来了。要不是楚影告诉我你现在住他那,我都不知道。”
沈知润不痛不痒地回答:“离都离了,搞那么大动静干嘛?给人看笑话啊?”
冯绥清问他:“那你们离婚了,三理归谁?应该是如霜吧?”
沈知润说:“归如霜嘛。但是她也不愿意继续待在老家。她本科是在齐门读的,打算搬回来,估计就这几天的事情吧。就是三理幼儿园的事情,还没弄好。”
房霖问:“齐门?哦哟,那不太好搞,我一个朋友在齐门,她家小孩上幼儿园都要摇号了,你们俩可得注意点了。啧,这中途转过来,得只能上私立吧?”
沈知润说:“是啊……学费不是问题,就怕如霜那边有点什么。她的单位不让她辞,说缺老师,让她怎么样都要带完这学期。有点棘手。”
房霖撇撇嘴,摇头说:“难弄。而且你们在齐门又没有房子,以后上小学怎么办?也是私立吗?”
冯绥清插嘴道:“是啊,你俩房子的事情弄好没?”
沈知润说:“房子……我们老家的房子是回迁房,也值不了几个钱。但是如霜不让我插手这事,说她会解决。”
房霖还想问,楚影就打开饭店门走过来了,臭着张脸直接坐在了空着的位置上。
房霖见他这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问:“真辞了?”
楚影回答:“辞了。”
房霖又问:“钱呢?要了吗?”
楚影回答:“还没,明天去要。”
见楚影一副怨气冲天的样子,房霖笑了:“挺够胆的。”
楚影自嘲地笑了笑,扭头看向窗外。他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总觉得很像那个上司。越想越气,总觉得倒胃口,干脆把头扭了回来。
他干巴巴地坐在那里,闭上眼睛揉了揉鼻子的山根。一闭上眼,他的脑海就回旋着早上那番情景。记忆总是会在糟糕的情绪中不断蔓延、渲染,楚影想起来了,当时一片狼藉、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还踩掉了那个上司的鞋,穿的还是红蓝相间的袜子,大脚指破了个洞。
冯绥清又问他:“那你现在辞职了,有什么打算没?”
楚影摇摇头:“还没。这不是刚跟公司甩了脸子么。再说吧。”
房霖觉得不可思议:“你们都吵了些什么?”
楚影想到就气,自顾自地说道:“发神经。”
沈知润知情,于是替楚影回答:“是那个领导,他领导看不惯他,挑他刺呗。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他头上了。他前几天就跟我说想辞职了,刚好,那领导撞他枪口上了。他还骂了那个领导呢。”
“哟,能让楚影骂人的人。”房霖调侃道,“那肯定不是一般人。”
“去你的。”楚影被这句话逗乐了,睨了房霖一眼。
房霖继续说:“你可别挤兑我啊,而且我听知润说了,那领导嘴也没个闸,啥脏话都往外说。要我,把我惹毛了,非把他骂死不可。”
说到这里,楚影忍不住想起自己早上骂人的样子,有点忍不住笑出声。
你少对着我指指点点,卖身,你也不看看你那样子,去菜市场五块一斤都没人要你。有本事你去卖,你去对着客户搔首弄姿,看看有没有人愿意买你那堆破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那点破事,就你这三十里外都能闻到的味,一看就是没阉干净,也好意思说你前妻。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跟我卖身卖身的,也不嫌丢人,脑子里就□□那点事。我清清白白,靠自己本事谈生意,我比你好!
冯绥清见状,问他:“你们公司有竞业吗?”
楚影说:“没有。我们公司没这么多规矩。”
冯绥清思索了几秒,问:“你要不来我们公司?而且我记得,你的客户不是挺多的吗?”
楚影苦笑了一下:“那我也得先把这的事情处理好吧。”
见楚影这样回答,冯绥清也不继续说了。他们出来聚不只是为了听楚影发牢骚,本来就已经约好了,恰巧赶上楚影闹出了这档子事罢了。
她又想起之前,楚影跟她说起的公司的事情。
销售是最不好做的,旁人只知道做好了有钱,却不知道前期开发客户起来有多辛苦。她和他入行都已经很久了,可以说已经混得很不错,但还是避免不了有许多糟心的事情。同事抢单是最常见的事,更多的时候面对客户才是最折磨人的。只要做乙方,自信与自尊就会被一点一点地磨掉。
而且,销售是不能感受委屈的一个职业,可是那段时间里,楚影几乎每天都在倒苦水。
那个上司究竟有多烦人呢?才会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爆发,用那么极端决绝的方式离开。
他们吃完饭,在江边又转了一圈,其他人在商量去哪玩的时候,冯绥清单独找楚影谈了话。
她问楚影:“你是真的辞职了?还是就是闹闹?你早上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吓死了。”
楚影露出淡淡的笑容:“真的啊,当然是真的了。我连工作群都退完了。辞职信也交了。”
她反问道:“早就写了吧?我只是没想到你会那么快就辞职。”
楚影叹了口气:“我真的累了。这个月我部门里走了三个下属,他们就是受不了他才跑的。而且我在这个公司六年了。六年。我是看着这个公司起来的。他这样做事,没人会受得了。”
冯绥清沉默了一会儿。她犹豫了一下,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他说:“嗯,我也是怕你冲动。你要不是冲动,那我也是恭喜你的。”
楚影低头看她,语气轻快,神色却十分认真:“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不喜欢这里了。所以不管是今天还是以后,就算是重来一次,我也会辞职的。”
冯绥清回答:“我知道。”
房霖闹着要去唱歌,其他几个人就陪着她。她又开了最贵的包厢,虽然只有四个人,可是酒水和零食却点了两千多,都是她买单。
楚影喝不了酒,就一直干坐着看着他们几个,等着歌唱完了把他们拖回家。这几个里,冯绥清是最能喝的,她本来酒量就好,做销售多年也锻炼了不少,酒过三巡了,意识还是很清醒。
“楚影。”冯绥清坐到楚影旁边,大声喊道,“我明天帮你去问问。我部门缺人,刚走了一个。”
楚影听到这话,有点乐了。他没想到她会那么执着,问她:“真的啊?那我来做你下属吗?”
冯绥清也听乐了,又灌了一口啤酒进去:“当然了,你见过谁一进公司就是经理的?你知道我来了多少年才坐上经理的位置吗?”
楚影又说:“你不是做经理好几年了吗?”
冯绥清问:“你怎么知道?”
楚影回答:“年初聚餐的时候,碰见你客户了,叫你冯经理。那会儿大家都听见了。”
房霖和沈知润都喝醉了。沈知润酒量也不好,没有几杯下肚,唱着唱着就睡到沙发上去了,话筒滚到地上,磕碰出刺耳的噪音。房霖酒劲大得不行,又唱又跳老半天,还差点摔下来。
这样的画面十分诡异,又带着些许和谐。一边是房霖在唱富有节奏感的歌,一边是沈知润安详地躺在沙发上睡觉。他甚至还在副歌的时候翻了个身,一条腿本能性地抬起来,搭在沙发靠枕上。
见状,冯绥清就合计,把他们两个先拖到车里带回去。
他们一起站在江边,看着江对面同样繁华的商业区,听着风拂过江面的声音。
楚影扭头看她,问:“你真不醉吗?”
冯绥清笑了:“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
楚影抿了抿嘴:“怕你喝伤了。”
“不至于。”冯绥清说,“度数挺低的,而且,我喝得也不算很多。以前碰到那种爱喝酒的,一晚上喝个一打都是有的。”
楚影笑了,扭头瞧了一眼停在路边的车,又转回头看江景:“那我的客户没有你的那么夸张。啧。就是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做成生意。”
“生意么肯定还是可以做成的。”冯绥清的目光也被江景吸引,她忍不住看向江面那艘正在行驶的轮船,喃喃道,“如果我跟那艘船一样就好了。”
楚影听了,也看向那艘轮船。
穿林是一个十分吸引人的城市,尤其是夜晚的时候。这里的轮船服务业很出名,总是有很多人因为江边的夜景来这里打卡、夜宿,或者,直接到轮船上度过几天几夜。
那艘轮船也不是只在这里行驶,而是从中下游一直开到入海口。
冯绥清突然想起了这个套餐,以前房霖带着其他外地的朋友去玩过,似乎是一万八千八,睡两个晚上。两个晚上,从夏西那边开过来的,开到秋北这边再过去的话,到明天早上就要下船了。刚好江边的这段路最繁华,很多人都会出来拍照。
一阵寒风吹过,冷得他们两个都打了打哆嗦。楚影指着远处那座电视塔,说:“那是我们班第一次实习的地方。”
冯绥清愣了一下,随后想起来了,一副吃惊的表情:“你怎么还记得?我都忘记了。”
楚影靠近她,神色变得柔和:“能不记得吗?我们一群学国贸的,居然把我们带到电视台去实习。还不是打杂吗,什么也没干。”
听到这个,冯绥清说:“就为了这事记那么久啊?我还有个下属是学表演的呢,她刚毕业,当时收她的时候,我都问她为什么要来做销售呢。”
二人的回忆都被拉回了那段日子,不自觉地开始出神,过了一会儿,楚影才问她:“你有没有觉得很神奇。”
冯绥清反问道:“神奇?神奇在哪?人不都这样吗?”
楚影说:“我只是觉得,为什么你一直都没变。”
“我?真的吗?我觉得我变了很多。”冯绥清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没有以前那么期待了。以前还是学生的时候,我会期待没有发生的日子。”
“现在呢?”楚影说,“你不觉得你很厉害吗?真的,我认识你那么多年,你永远都这样。”
“哪样?”冯绥清刨根问底。
“就是特别厉害。感觉你不会累。也不会哭。”楚影回答。
冯绥清觉得荒谬,自己都听笑了:“错觉吧。我哭过很多次的。你还记得吗?当时帮阿姨守夜的时候,我哭过好几次。”
冯绥清说的是阿姨,是楚影的妈妈。她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楚影本来还站在江边,硬扛着身体挨冻,任由冷风吹在自己的面庞,感觉到痛也不曾畏畏缩缩说要回车里。
听到冯绥清提起她,他的心里心里蔓延上几分痛苦,眼神也变得迷茫起来:“她……为什么?”
冯绥清缓缓开口:“不知道。但是当时我看她躺在那里,心里面也很痛苦。她还让我去睡觉,我说我睡不着,想看着她。你不是也哭过吗?”
这件事情被毫无预兆地提起,突然刺痛了楚影的内心。
他知道冯绥清的言外之意。毕竟当年,她也坐在病房里看护过许多个几天几夜,见证过他的妈妈从病房出来又进去,在病房外看着她透析。她也同样见证过他妈妈的死亡、他们母子二人的阴阳两隔。这样的大事,对他的人生造成了怎样直接间接的影响,她也十分明了。
只是生老病死一直都是人不愿意多提的事,以前她也不怎么刻意提起,现在却这样自然地说出来了,这让他感到些许无措。
他毫无防备,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不说话了。可是冯绥清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冯绥清说:“我知道你心里很介意别人提这个事情。但是它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楚影心中一阵抽痛,总觉得有点不清醒了,回答:“嗯。七年了。”
冯绥清又问:“你去看过她吗?今年。”
楚影摇了摇头:“看过几次,也想迁坟。只是我爸那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弄好。”
冯绥清猜到如此,又像晚上那样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快了。而且坟墓的事情,如果你想让我帮忙的话,我倒是有认识一个客户,他家里有人在做这个。可以帮你关照一下。”
楚影说:“没有那么快。但是现在趁着辞职,我想去弄一下。墓地的事情我已经看过了,只不过他们那边要挑日子,所以我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时候。”
“你说你……”冯绥清的语气变得温柔,夹杂着几分关切,“当时为什么要把阿姨葬在喜越呢,结果那么多年你也没放下。”
楚影回答:“那是她的遗愿。而且,她不喜欢和我靠得太近。”
冯绥清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想到有一次,楚影不在的时候,阿姨突然问她,楚影都在外面做什么。也许他们母子之间是坦诚的,至少他们坦诚地面对了生活中的种种纠缠与矛盾;也许他们之间是缄默的,就像楚影没有告诉阿姨他的工作一样。
那时楚影的生活刚刚起步,还在4S店卖车,为了能卖出去,天天打一两百个电话,打到被客户投诉。当时第一个月,他就卖出去了三辆,一辆车,五千的提成。
她想,阿姨也许是知情的,只是他们两个的关系很微妙,好像总是在袒露什么,总是在隐藏什么。直到阿姨去世的那天,楚影才真的在她面前哭过。
他问她是不是不要他了,她说对,还说一定要回喜越这个地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飞来了一只鸟,正以极快的速度掠过江面。楚影的眼前突然一阵发白,随后归于寂静。
冯绥清指着那只鸟远去到方向,说:“看。”
楚影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个方向,可惜鸟飞得很快,他只看见了一个越来越小的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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