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长大以后这个话题,蔓蔓有时候懂,有时候又稀里糊涂。
尤其每逢十五岁的孩子离开童学去学本事,不少大人就老爱问她,“蔓蔓,你大了以后干啥去?”
“是不是要跟你娘一样做歇家嘞?”
蔓蔓不知道,她才十二岁呢。
在童学里,她悄悄问小草,“小草姐姐,你大了要做啥?”
小草眼神一亮,她跟蔓蔓说:“俺大了以后就跟俺娘一道染衣裳,俺喜欢做染匠。”
旁边写完字的小芽也凑过头来说:“等俺再多个几岁,俺就到镇上混去。”
“混啥?”蔓蔓不解。
小芽说:“去给人起刀磨剪子——”
她假装拿着一个长板凳,往肩上一扛,眉飞眼笑地跟两人说:“到时候俺就搁那街上一吆喝,那门齐齐开了,全喊俺,那个起刀磨剪子的你停停。”
“见了俺,又嚯一声,咋是个女的。”
蔓蔓笑,“你别逗人。”
她知道小芽想唱戏又想当个说书的。
小草转过头问她,“你要做啥嘞?”
“歇家是不是,”小芽坐在桌子上,一手揽着蔓蔓的肩膀,“俺娘说你以后定是要往这行当上走的。”
蔓蔓摇摇头,她说:“我想不好。”
平日她一准有不少主意,那小嘴叭叭的,这会儿倒是难得犯了愁。
小草绕过椅背伸胳膊拍拍她,“别想了,还早着哩。”
“晚上还骑你那小马去不?”小芽问她。
蔓蔓用羊毛笔蘸着墨写字,她小声回:“明天再去,今天乌日嘎在草场那修蹄子呢。”
三年的时间里,原先叫苏尤格(幼芽)的小马,也渐渐长成了大马,蔓蔓就按之前说好的,叫它乌日嘎。
她想着马,想着草场,想着长大,一直想到了回家。
屋里她爹在灶房里忙活,她娘难得空闲,只是手上还闲不住,在那里挑拣羊毛。
蔓蔓挂了小包,也拖了椅子过去坐下来,姜青禾惯常要问她,“今天又学了啥?”
她扒拉着羊毛里的树叶,挑出来扔掉,边回着她娘的话,从吃饭开始说,而后又把脑袋靠在姜青禾的胳膊上。
姜青禾侧头问她,“累了?”
蔓蔓直起身子来,她有啥就说啥,“娘,大家都问我大了以后要做啥,是不是跟你一道做歇家。”
“我没想好。”
她不喜欢当歇家,但是她想帮娘呀。
姜青禾闻言,撕扯羊毛的动作不停,嘴上说道:“你咋没想好,你六岁时说大了以后要自己要当掌勺的,烧很多糖油糕。”
她开始拆台,“八岁时见你都兰姐姐在跑马射箭,就又闹着要一把弓箭和一头大马,说以后要往西城域那里走。”
“九岁你有了马,又去了边城,看了你驼队那些伯伯寄来的书,梦里都念着要到外面去看看。”
“咋这会儿又想不好了?”
蔓蔓搅着羊毛,一搓搓绕在自己指头上,她好担忧,“那我去外面了,歇家以后没人做了可咋办?”
她老操心了,又发愁,难得地皱起了眉头。
姜青禾可从没有想过蔓蔓以后也要做歇家,这个行当太苦太累了。
不过姜青禾瞧着蔓蔓紧皱的小脸,放下手里的活,笑着揽过她的肩膀,“那你明天别去童学了,你跟我一块待两天,瞅瞅歇家要做啥。”
“等你晓得了要做啥,再想想要不要当歇家,还是去做旁的啥。”
蔓蔓顿时精神奕奕起来,她忙点头,又笑嘻嘻地冲灶房那喊,“爹,明早你帮我去童学支会一声啊。”
“我要跟娘去过歇家的日子了。”
她兴致勃勃地收拾起东西来,什么都往自己包里装,奶干糖块纸笔装得鼓鼓囊囊的。
倒是徐祯端着菜出来纳闷极了,“什么歇家的日子?”
姜青禾说了前因,又笑道:“这两天不是正好赶上游牧转场和南货送到了歇店里,叫她去瞅瞅。”
蔓蔓在一旁搭腔,甩甩手上的本子,“我可不白瞅。”
她以前跟她娘出去,她娘就把她扔小娃堆里玩去,要不叫其他姨姨看着她点。
这还是蔓蔓第一次要去了解歇家做啥。
她兴奋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五更天被叫起来,虚着眼看蜡烛,外面天还是黑的。
蔓蔓直打哈欠,手里拿着饼子,咬在嘴里一点点磨着,她用另一只手摸脸,嘟囔道:“要起那么早啊?”
此时夜色仍旧笼罩着这片大地,羊皮灯里的光朦胧,马蹄哒哒地响着,旷野寂静。
姜青禾拽着缰绳,让马不要偏离位置,侧头道:“那忙的时候可不得赶早起来。”
蔓蔓把屁股挪了挪,唉声叹气,“让我天天起那么早,我可起不来。”
她又给自己找补,“婆婆说我还是长个拔节的时候嘞。”
眼下是春末,天公作美,早起算不上冷,要是赶上了入冬要早起,天那样黑,手脚露出一点在外头就跟刀割了似的,蔓蔓更是爬不起来。
她不明白,她又问,“娘,白天的事白天也能干,为啥要黑达麻糊的时候去?”
姜青禾拐过了一个满是白杨树的弯口,上了大道,她回:“那么多人等着你来,当然得早早到了好叫人安心。”
蔓蔓听懂了,她拍拍自己手上的饼子碎屑,看着远方草原蜿蜒的道路。那些路旁在黑夜里闪烁着朦胧灯光的板屋,偶尔有车队吆喝着走过,沉重的货物压得骆驼的脚踏在青砖上,闷闷地响。
她静静地看了很久,久到天边出现亮光,离歇店也愈发近了,蔓蔓才说:“真累人。”
“你晓得什么是累?”姜青禾拉住缰绳,下了马车,歇店里有伙计挎着包过来,取出糖块给马吃。
蔓蔓从另一边跳下来,几步站定了,才错身让开门口往来的人。小跑几步上去说:“我又不是五六岁的小孩,怎么不知道累呀,这条路上的牲畜比人累,每天要走那么老些的路,脖子还要挂老重的驼铃,走一步哐—铛地响。”
老蒙医腋下裹了一包草药过来,听了这话就笑问她,“怎么别人都说,那是替骆驼解闷,你咋还替它鸣起不平来了?”
“小孩才信呢,”蔓蔓跳上了台阶,她叉着腰说:“那是挂着怕骆驼丢了的,头挂一个,尾挂一个。”
她嘴皮子快,一通说完了,引得边上的人发笑,有心想逗逗她,一时那边姜青禾在叫,“好了,你个小丫头,张口闭口小孩的,快来吃饭。”
今早吃的仍旧是饼子,比起那烙到干硬硬的锅盔,混了黄油摊成暄软的饼子更香,蔓蔓捏住一头,整个饼身前后晃荡。
蔓蔓嘴上说自己早就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可仍脱离不了孩子气,上一刻瞧着稳重,下一刻就能叠吧叠吧饼子,一口全塞进嘴里,好悬没噎着。
吃完了饭,蔓蔓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从兜里掏出卷到皱巴巴的本子来,放在桌上用手去抚平。
看门的陈三就问,“这是做啥嘞,童学还布置了大字到这写?”
“才不是嘞,我看娘咋做歇家的,我好好记下来,”蔓蔓头也不抬地道,手上还反复卷着那本子。
艳春解了沾了油的围布,放到一旁后又走过来说:“哎呦,那可真了不得,这是要接你娘的担子呀,大了也当个顶顶有名的歇家。”
蔓蔓卷起自己的袖子,她前后晃着脑袋,“姨你别给我灌米汤,我只来瞅瞅。”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我还正长身体哩,这会儿可挑不了担子。”
蔓蔓这会儿可想明白了,啥以后长大做啥的,都是没影的事儿,犯不得发愁。
有些事又不是她说要做,就能做的。
艳春噗嗤笑出了声,旁边忙活的众人也跟着笑,姜青禾面上浮起笑意,伸手把她一簇翘起的头发压平,又问道:“吃饱了没,等会儿忙起来,午饭也顾不上吃。”
“走吧走吧,”蔓蔓拉姜青禾的手出去。
平常牧民转场的时候她基本都在童学,以前觉得童学好玩极了,现在要做通篇的学问,蔓蔓便觉得还是不上学,只管混玩好。
她此时仍对歇家抱有极高的兴趣,脚步欢快地跑到后院,草地上围着好多人,包袱牛羊一大群。
这些牧民让牛羊驮着羊毛、干肥、奶制品来换转场要用的物品,诸如粮食、药物、生活用品。
大伙一见到姜青禾很激动,叽里咕噜吐出一大堆话,除了蒙语,蔓蔓一句也听不懂,她就拿着本子在纸上写写画画。
蒙古族的姑娘来问她,“朝宝,在写什么?”
蔓蔓说:“额其格(姐姐),我随便写写。”
其实她写的是,听不懂,好些话,全是叽里呱啦的,当歇家学这些话,比念绕口的学问还要难。
学语言就不是蔓蔓的强项,老是左耳进右耳出,屁股沾在凳子上没多久就想着去玩。
光这一样要学的,就让蔓蔓对以后做歇家提不起劲来,实在是太难了。
不远处大伙忙着称羊毛换粮食,有专门的人,姜青禾只管坐那记账。蔓蔓悄悄踮起脚,从后看了眼,那密密麻麻的数字,让她立即闭了眼,头晕。
要她写点数字还有模有样的,可要是打算盘和记账,她觉得自个儿不成,着实为难她。
最后蔓蔓觉得实在无聊,便收起了本子,放回到小包里,上去帮忙一起送东西去了。
她费劲地抱起一袋粮食,放到牛车上时,脸涨得通红,呼哧喘着气。放下后转头,这时肩上扛着几袋粮食的哈图走过来,她问,“这些都是带很远的地方去吃?”
哈图小心地放下粮食,他对蔓蔓笑了笑,爽朗地说:“是很远的地方,要走两个月呢。”
“走那么久,以前你们吃什么?”蔓蔓没跟他们转场的说过话,难免有些好奇。她当然知道转场的艰辛,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直观地感受过。
那么多的人,不管老少都来了,草原上有成片的牛羊群,近处的还分明,远处的就变成了一朵白花。
哈图有点不太想以前那些日子,但他摆正粮袋,温和地说:“以前就吃风干羊肉和奶嘛,再来点奶块。”
“要是没有你额吉,我们还没有这样的日子过。”
蔓蔓说:“我知道呀,我娘很厉害。”
在她心里,歇家就是很厉害的人才能做的事情。
要帮助好多好多的人,让他们虽然辛苦,却能够吃饱穿暖。
只是蔓蔓觉得自己还不够厉害,她只能说蒙古语,骑马骑得也不好,更是驾不来车。
她掰着手指头数自己不够厉害的地方,还不会算账,字也写得差劲。
但她又有个很厉害的地方,她小嘴贼能说,语言不通也能手舞足蹈地聊上好多,要是碰上蒙古族人,一边帮忙一边聊天。
因此她知道了很多她娘做过的事情,比如之前大冷天送到歇店来,怀孕难产的玛希,她的女儿已经满五岁了,恰好到了能上蒙学的年纪。
有人看管着孩子,她也在边城谋了一份稳定的营生,去织坊里做活了。
要是没有歇家和歇店里的老蒙医,这个孩子保不住的话,她就没有孩子了,毕竟早些年转场时伤了底子。
玛希帮着搀扶怀孕的女人,她们会留在歇店里,不一起跟着去转场。
蔓蔓也一起去帮忙,玛希就跟她说:“多亏了这里,草原上的孩子越来越多了。”
安稳的生活和富足的环境下,这些年生下来的孩子也越来越健壮。
蔓蔓跳了一个台阶,她比划着说:“是呀,吉雅姐姐也生了一个小娃,那么小。”
玛希伸手拉了蔓蔓一把,让她从高台上下来,知道她在学歇家要做什么事,很乐意多跟蔓蔓说点事情。
让她明白,除了孩子变多以后改变的事情。
“朝宝,以前这里的女人,不管是蒙古族还是其他族的都好,大伙都盼着生男孩。”
玛希跟她说,“男孩我们叫诺恩,有些人家里老是生女儿,有的就给女儿取名叫诺恩达古拉。”
“是领来男孩的意思。”
“也有的天天就念着诺恩吉雅(盼望男孩)。”
想生儿子的事情并不仅仅存在于春山湾,尤其在那些游牧部落里,他们更盼着生下来的是儿子,与其说喜欢儿子,不如说是喜欢一个长大以后能赶羊放羊的劳动力。
而且男人多的部落不容易受到其他部落的挑衅和蔑视,哪怕转场遇到猛兽,都会让人觉得心安。
玛希以前也是这样想的,她虽然是蒙古族,却并不是土默特小部落里的,而是来自边城其他草原部落里的。她们那里的风气就是重男轻女,种种习俗都在宣示着生个儿子,要是生下来的是女儿,除了满脸哀愁,其他便再也没有多余的表示。
蔓蔓听着,没有吭声,玛希便继续说:“以前是这样的,可自从这里有了歇家,有了歇店以后,那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蔓蔓有些兴趣,她盘腿坐在草坪上,手里揪着几根草。
玛希也跟着坐下来,她望着不远处蹦蹦跳跳的孩子,笑了笑,“以前没法子啊,除了四季转场靠羊过活能换些砖茶来,没有别的法子。养羊又是个特别累人的活计,好些女人也吃不消,还要怕其他部落的过来打人要地盘,可不就是男娃越多越好。”
“可是现在除了养羊还有旁的能换些砖茶粮食的,都是女人家能干的活计,捡个牛羊粪、剪羊毛,拿羊毛编绳搓线。又或是做些酥油和风干羊肉、割牧草,换的砖茶可比之前他们卖整羊还要多些。”
玛希说得很慢,生怕蔓蔓听不懂,见她不住地点点头,又接着往下说:“女人每个月忙活能赚一家吃用的粮食和砖茶,不用只靠着养羊赚东西,而且荒地牧草越种越多,大伙有的养羊不用赶很远。”
“日子安稳了,女人在家里赚了钱说话管用些,生下的女儿也不发愁了,大了还能学门手艺,做个接生婆、蒙医都成啊。”
玛希说:“朝宝,你额吉是个很好的人,你以后也是。”
没有人比在这里生活的女人更懂得,家里有个女儿时过日子的难受,和怀娃要生不得安稳的痛苦。
现在这条路兴盛起来,在不需要高强度的体力劳作时,女人便有了用处。
那些大量需要精工细织的活,男人没有办法胜任时,女人便不再是拖后腿的人,而是能赚钱的劳动力。
玛希已经从生下一个女儿整夜流泪,到现在能很坦然地说,生个女儿很好,以后要是有造化,也能当歇家去。
大家慢慢转变过想法来,从以后让女儿嫁个好一点的丈夫,最好家里有百来十头羊,有个很大的蒙古包,砖茶不愁。
到现在大家私底下都说,以后好好学,也当个歇家,跟图雅歇家一样。
玛希拍拍蔓蔓的肩膀,她说:“朝宝,你还小,要多看看,多走走。”
蔓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玛希一起站起来,那边还忙着呢。
一直忙到夜深,姜青禾累的转转自己的胳膊,蔓蔓捏起拳头给她捶背。
“怎么这么好,”姜青禾摸摸她的脸,又点起火烛来,有了点光脱掉鞋子,去打洗脚水时问她,“今天忙了一天,想的怎么样了?”
蔓蔓坐到床沿,她问,“有很多人要当歇家吗?”
今天她已经听到了好些人这样说,让她的孩子以后也来当歇家,有的是谋口饭吃,有的则是想有个好名声,赚更多的钱。
姜青禾隔着一堵墙回她,“有不少。”
蔓蔓把鞋子搁在地上,好奇地问,“她们都多大了呀,比我大多少?”
“好些十六七了,”姜青禾端着一盆水过来,也很耐心地回着,从前她也很少跟蔓蔓讲这些。
这会儿只有母女两个人,蔓蔓有啥就说了,“那不是以后会有好多好多的歇家。”
她之前白担心了。
姜青禾脱了外裳坐在椅子上,她点点头,“那肯定会有不少,难不成你还想着等你长大了,我再把自己学到的这点本事全都交给你,那太晚了,当然要有其他人顶上来。”
在这些人里,姜青禾最看好的是琪琪格,稳重细致有耐心。
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从旁处学来的本事全都憋着,谁来也不教,然后再传给蔓蔓,叫她再做平西草原的歇家。
姜青禾巴不得有更多的人来传承她的本事,在这片草原上一代代传下去。
蔓蔓仰躺在床上,而后又趴起来,脚伸到床外晃荡,她好奇地问,“那娘你怎么还叫我今天过来跟你一起做事?”
“叫你趁早想一想,十二岁虽说是小了点,但是有些东西就得趁小了学的,”姜青禾如实说,毕竟这里跟现代又不同,女儿家十五岁就算是成人了。
有打算的都得早早谋划好,只不过好些人家早做准备的给女儿备好嫁妆,给她出嫁后的底气。
而姜青禾不一样,她想给蔓蔓的是旁人学不走的本事,和自己给自己的底气,以后有更多的选择。
蔓蔓想起玛希姨姨说的话,她虽然有时候老成,却对于女人的痛苦以及根源仍旧懵懵懂懂,她此时帮不上任何忙。
但是这番话却留在她的心里,让她日后时不时想起。
不过说回到以后,她这时已经完全放弃当歇家了,也不再为此担忧发愁。
她坐起来,将手放在膝盖,脸上表情很郑重地说:“娘,我还是想去外面看看。”
蔓蔓的话语很坚定,她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在她十岁的生日时,她爹娘带她去边城参加达玛节,站在那座高楼往下看时,她觉得她能走得更远,看更广阔的山河。
这是她做的第一个人生选择,不关乎旁人。
久等了,实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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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蔓蔓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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