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上幼儿园时刚满三岁,同年,母亲决定重返职场。
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她已经脱离工作近十年。
但好在,父亲不遗余力地支持着母亲,正如他们当初创业时的样子。
梁屹没见过这样的母亲。
虽然看着有些疲惫,但眼神却熠熠生辉。
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印在梁屹眼里,像镀了光一样。
那张地垫是父母第二次出远门后带回来的。
那是一张深棕色的丝圈垫子,方方正正,上面用金线绣着“出入平安”四个字。
在当时还是非常流行的款式。
也许是心理作用,又或者是真的有用,铺上这张地垫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确实一切顺利。
父母每次都会带着满满一车的礼物回家。
公司蒸蒸日上,工厂也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然而,那张蕴含着期盼的地垫,并不能每次都带父母平安归家。
那是天崩地裂的一年。
父母在下雨天的高速上被连环追尾,没等救援到来便双双离世。
甚至没能留下只言片语。
从山里匆匆赶来的祖父母艰难地操持了葬礼。
而母亲的父母,早在她拒绝嫁给村里鳏夫、拿着自己偷偷攒下的所有积蓄来到N大时就已经与她断绝了来往。
那一年,梁屹十二岁,梁慈六岁。
他护着小小的妹妹,为她遮挡住所有打探的目光,冷眼看着灵堂里来来往往的人们。
他们不时擦拭着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看似悲戚,实则充满算计。
两个孩子如同幼崽,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周围群狼环伺。
不识几个大字的祖父母和父亲那些早早辍学的兄弟姐妹无法支撑起他们留下的产业。
才刚上初中的梁屹更做不到。
他也分辨不清这些笑着打量他们的人里到底有没有好人,
在拒绝了好几对意图领养他和妹妹的夫妻后,经由父母生前好友的帮助,他将公司和工厂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
加上父母之前的存款,他算过,大概是足够他和妹妹温饱很多年的。
祖父母慈爱地看着他,说要不跟我们回去。
他也拒绝了。
父母耗费半生才从山里走出来,他和妹妹不应该再困进去。
更何况,他看得出来,祖父母并不是很喜欢妹妹。
他们的目光总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便移开了,带着惋惜。
像是在说,如果是个男孩就好了。
梁屹不喜欢他们的眼神。
妹妹是家里的宝贝,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更何况,要是跟他们回去了,妹妹就再也跳不了舞了。
他想。
妹妹那么喜欢跳舞,她在舞台上就像个小精灵,还说要在世界最大的舞台上跳舞。
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他作为哥哥,要守护好妹妹的一切。
可是他才十二岁,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一番僵持过后,父亲那刚成年的妹妹自告奋勇要留下来照顾兄妹俩。
她不要钱,只想留在这个城市里涨涨见识。
祖父母同意了。
后来小姑偷偷和他们说,她只是不想早早嫁人,祖父母在来之前就已经给她物色好了人家,等到丧期结束便把她像泼一盆水一样嫁出去。
于是原本幸福的一家五口变成了临时拼凑的一家四口。
小雪——就是那只小猫,倒是没受什么影响,依然只管每天吃饭睡觉玩耍。
梁屹把家里所有的合照都收进了地下室,连同很久之前父母买给他的那台游戏机一起,封进了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妹妹很聪明,她知道什么是死亡。
他不想让她睹物思人,更不想让她伤心。
至于他自己。
他已经长大了。
他是哥哥,他没有时间伤心。
他知道学舞蹈要花很多钱,而他们的存款不足以支撑到妹妹梦想完成的时刻。
所以他费尽心思在自己的开销上节省,到处找能挣钱的事做。
可是他才十二岁。
没有人会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干活。
他四处碰壁。
最后得到了街口商店老板的帮助,放学后帮他看店。
工资很低,但至少有了进账。
梁屹不再是巷子里无忧无虑奔跑的孩子,他只能看着他们玩耍,在日复一日枯燥的工作中兼顾着学业。
老板看了于心不忍,说你这又是何苦,只要停了你妹妹的舞蹈课,你们的生活自然会宽裕很多,那么小的孩子,能看出什么天赋来?多半是那里的老师为了赚钱信口胡说的。
他不愿意。
父母离开后,妹妹就不再开心了。
虽然她一直笑着面对他,但他就是知道,她不开心,
舞蹈课是唯一能让她真正快乐的东西。
哪怕她没有天赋,他也愿意供着她。
更何况,他的妹妹明明那么厉害,怎么会没天赋?
舞蹈班的老师甚至主动减免了一部分学费,就为了留下这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他的捉襟见肘不是因为妹妹,是因为他挣不到钱。
十二岁的梁屹,已然忘记了过去那些不需要考虑将来的时刻。
他只想快点长大,挣很多钱给妹妹,给她买最贵的舞鞋,报最好的舞蹈课。
让她能够一直没有烦恼地、自由快乐地生活下去。
就像父母还在时那样。
他想。
不自由的人,有他一个就够了,不需要再多一个。
父母死后没多久,小雪也死了。
他很伤心,因为妹妹很伤心。
他帮妹妹把猫埋在前院,就在母亲种的花下面。
小猫白色的毛发一点点被土壤掩盖,他的心里也有什么被一起埋葬了。
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其实他没有很喜欢这只猫,他只是觉得自己什么都留不住。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妹妹和小姑了。
父母去世半年后的冬天,妹妹的生日快到了。
他跑到离家远一些的百货商场,想像父母那样,给妹妹挑一件精致的礼物。
他一眼就相中了一只挂着小猫玩偶的钥匙圈。
白色的猫,蓝色的眼睛,长得跟小雪一模一样,脖子上还系着一只小小的铃铛。
妹妹一定会喜欢的。
他问老板这个要多少钱。
老板说了一个让他望而却步的数字。
换成是他自己的生日,他绝对一眼都不会留恋。
但他还是买了。
下个月少吃点吧,他对自己说。
他请求老板帮他包装得好看些。
他央求隔壁开面包房的邻居太太教他做蛋糕。
终于,在妹妹七岁生日当天,他将礼物和自己制作的蛋糕一起送给了妹妹。
那个蛋糕远远不如父母买回来的好看。
那个钥匙圈,即使包装得再精美,也远远比不上父母在时妹妹收到的礼物。
但是妹妹很喜欢,非常喜欢。
所以他很开心。
他郑重地向妹妹保证,以后每年都会给她准备生日蛋糕和生日礼物,就像父母还在时那样。
他看着吹蜡烛的妹妹,不愿意抢走她的生日愿望。
只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会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
后来,经常给他们送面点的邻居太太一家搬走了。
再后来,小姑也走了。
那是他考上高中后的事。
那一年妹妹十岁,小姑二十二岁。
她没能像她的哥哥一样,在这里安家。
她成了亲戚口中的“老姑娘”,被流言蜚语裹挟着回到了山里。
小姑走之后,他们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信封。
里面装着厚厚一打钱,零零碎碎的,被一张张抚平,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大概是她这四年来大半的工钱。
他们一分没动,全部给她汇了过去。自
此,这个家只剩下他和妹妹。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不太好过。
他只知道,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妹妹了。
他们相依为命,只有彼此。
后来生活慢慢好了起来。
就像他在妹妹七岁生日时期盼的那样。
他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在那里,他交到了一个朋友。
叫陈煦。
人如其名,像太阳一样热烈真挚。
在他的帮助下,梁屹得到了不少家教的工作。
拿着挣来的钱陆陆续续给家里添置了不少新的色彩。
他们在柜子上铺好嵌着蕾丝边的碎花布,套上新的浅色沙发罩,原本闷闷不乐的毛绒兔子都欢快了起来。
可爱的摆件不能少,门上也要挂好精致的吊饰。
再买来妹妹喜欢的玻璃杯子,一人一个。
唯独玄关入户处的那张深棕色地垫,他们默契地没有换。
即便这与现在焕然一新的家格格不入。
后来他和陈煦一起念了警校。
有一天,妹妹抱回来一只揣着苹果的小熊摆件,毛茸茸的很可爱。
她兴高采烈地说,她也像哥哥一样,给同学补课,挣钱买来了这个,送给哥哥,因为哥哥以后要当警察,她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
梁屹没有生气,更不舍得责备她。
他只是开心地收下了礼物,然后斟酌用词,委婉地表示希望妹妹专心念书。
他说他不想要妹妹这么辛苦,挣钱的事,他来做就好。
心心只需要好好学习、每天开开心心地跳舞就够了。他说。
妹妹听懂了,小心翼翼地问他,可以把爸爸妈妈的照片摆出来吗?
她说她都快忘记他们的样子了。
他愣住了。
好,摆出来吧。他说。
那张全家福被安放在小熊摆件旁边,就放在玄关。
梁屹看着照片上父母陌生又熟悉的模样。
他想起父亲之前说的话。
要爱护妹妹,保护妹妹,做妹妹的榜样。
他做到了吗?
他做得好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但他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再后来,他进入N市公安局工作。
妹妹毕业于他曾经念过的高中。
她没有去首都最好的舞蹈学院,而是选择留在N市。
她考上了N大,替哥哥完成了父母曾经的心愿。
梁屹也曾想过,如果父母还在,他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会比现在富裕很多,也许不会。
他们现在很平凡,但很幸福。
直到一个名叫越泽的人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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