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安市的雨连下三日，淅淅沥沥，朦胧凄冷，时下时停，经久不绝，像翻来覆去，永远没有尽头的梦。
烟雨笼罩之下，夜晚来得更早了，还不到六点，天已经黑透，瑞宁动物医院里灯光通明，前台女孩单手撑住下巴，两眼垂垂对着电脑桌面，半醒半睡。
刷拉——
玻璃门被推开，女孩猝然惊醒，应声抬头准备迎接，待看清来客帽檐遮掩下的面容，嘴边上的“您”字哧溜滚回了嗓子眼里，转而换作熟络轻松的语气。
“是你啊。赵医生有诊，你得等会儿了。”说着低头在访客记录本上写下三个字:池知喻。
“哎？什么意思？我你就不用接待了吗？”池知喻笑着走到接待台前，弯腰将胳膊上挂着的狗放在地上，那三花狗抖了抖身子，脑袋螺旋转动，大耳朵甩得啪啪响。
女孩瘪了瘪嘴，起身将两手交叠在腹前，笑盈盈地说:“您好，池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诶～这才对嘛。”
说着，池知喻将手心抵在台面上，斜身倚靠，另一只手抬到半空，上下摆了摆，示意女孩坐下。
“怎么这么安静？”一双眼睛左右扫视着，“一个人也没有。”
“下雨呗，大冷天的，都懒得出门，前两天周末的时候人倒是多一点。”女孩嘬嘬嘬把狗招到自己跟前，俯身揉搓狗头。
低低的开门声从走廊里飘出来，引得前台里外两个人不约而同转头。
走廊口走出来一个女人，身着棕咖色千鸟格毛呢大衣，怀抱大毛巾裹成的米白色襁褓，及腰的长发披散着遮住侧脸。
她径步行至候诊区坐下，上身挺直，右手围拢襁褓，圈作一个护栏，左手素净修长，捏着几张单子，头微微低垂，颦眉蹙頞，目光在单子上缓缓移动。
松软的毛巾动了动，钻出一只毛脑袋，发出细弱的喵呜声，眉间凝结的寒意瞬时消融开来，注意力下移，把她的头牵得更低，左手却抬高了些，单子恰好把她的面容遮了个彻底，只能看到她的右手覆在猫脑袋上，一下一下地轻抚。
悠悠收回视线，池知喻伸长胳膊按住台面上的访客记录本转了个向，低头扫了一眼，看到他名字前一行写着两个字:裴渺。
前台女孩给他递了一个眼色，眼睛骨碌碌转朝走廊的方向，示意他可以去找赵医生了。
“米线，走了。”他招呼一声，转进走廊径自往诊室去，他的狗从前台钻出，四爪踩着哒哒哒的声音跟了上去。
米线打针向来淡定，一捏它颈子皮就会安静下来，定定站着任人摆布。医助取来工具又被住院部叫走，诊室里只留下两人一狗。
池知喻倚靠诊台，看着赵懿然利落地抽药推气，左手揪住它的后颈皮，右手倾斜进针注射。
整套操作行云流水，前后不超过一分钟。退针松开后颈，米线又生龙活虎起来。
“刚才那只猫是什么情况？”池知喻问。
他可从没对医院的患者表示过关注，赵懿然稍许意外，“怎么突然问这个？”
池知喻的眉头轻快地扬了扬，“好奇。”
这两个字总是能解释他的一切行为。
赵懿然了然笑笑，起身把注射器搁在托盘里，复蹲下身制住狗，边给它揉搓后颈皮边说:“是只流浪猫，救助人看它肚子大，不知道是怀孕还是生病，送来检查。还说她是来旅游的，自己养不了，愿意出钱给它治疗，想让我们帮忙找领养，结果查出猫已经怀孕一个月。”
池知喻拉开诊室门，摘下黑色棒球帽，露出栗色的头发，右手五指插进头发里，倾身对着门上玻璃窗里的影子梳了又梳。
“这很难办吗？”
“不好说，一来如果要找领养，一窝猫肯定比一只猫难得多；再就是，这只猫也就五个多月大，估计是初次发情就怀上了，难产风险很大。”
“你拒绝了？”池知喻回头瞥了一眼。
“没有，”赵懿然苦声笑着松开狗，往桌上喷消毒水擦拭干净，又坐到电脑前敲敲点点，“遇到了当然要救，丢在我们医院门口的猫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只，况且人家还愿意出钱。我提议直接给猫引产绝育，还给了她一张我们医院TNR项目的宣传单，也和她说了一些情况类似的案例，她可能不忍心，说要考虑考虑。”
话音落下，诊室里顷刻之间安静下来，只剩键盘弹跳的嗒嗒声。
池知喻沉默对着玻璃窗琢磨片刻，回头冲狗打了个响指，对赵懿然说:“我出去转转。”
“好。”赵懿然未觉异样，从电脑屏幕里转过脸来面朝着他，只是忙着叮嘱，“你看着点狗，尽量别让它剧烈运动，还有这几天降温，注意别让它着凉了，打完针抵抗力可能降低，容易生病。”
池知喻嗤笑道:“这些话给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哎，习惯了，”赵懿然摇头道，“成条件反射了都，不说两句不得劲儿。”
“行吧，我走了。”
池知喻回到大厅，一眼看见裴渺还在原处坐着，仍是低着头，两手捧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接连点击，似乎在打字。
他信步往候诊区走去，前台女孩看见他，张了嘴要说话，他摇摇头，用眼神拦截她的声音，接着气定神闲地在裴渺旁边坐下，接着低头在狗身上摸来摸去。
余光里，裴渺侧头瞥了他一眼，只一瞬，她的注意力又转回到手机屏幕里去了，两只拇指头对头靠在一起，右手食指在手机侧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似乎在犹豫。
池知喻直起上半身，直往后贴到靠背，不经意地往她那儿扫了一眼，看见她手机屏幕里显示着一个转盘。
眉头一皱，一扬，池知喻的嘴角无声地牵起。
有意思。
无意识轻点的食指贴在手机上没再动弹，看来她的犹豫结束了。
只见她把手机放低，伸到猫脑袋边，空出右手探进毛巾里，摸索着掏出一只猫爪子，将那只爪子按在屏幕上，稍作停顿再拿开。
转盘转动起来，哒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勾得池知喻的好奇心也揪了起来，忍不住抻长脖子，想看清那些残影里到底是些什么字。
可惜，距离太远，即便转盘停下了，他也看不清任何一个字。
裴渺忽然低头看着腿上的猫，呆滞片刻，放下手机两手托起那团毛巾，嘴里说着什么。
池知喻立马凝神竖起耳朵，终于听清。
“……你自己选的，后悔了可不能怪我。”
这个人，表情看起来很聪明，但脑子似乎清澈得很。
是傻的吗？
他好奇起来了。
“这是什么猫？”他搭起话来。
裴渺懵然看他一眼，低头掀开毛巾，“应该是三花猫。”
“应该？”池知喻明知故问，“不是你的猫吗？”
“不是，算是我捡到的吧。”
“你要养它吗？”
裴渺摇摇头，“我养不了它，拜托了医生帮我找领养人。”
“哦～”池知喻故作停顿，假装思忖，良久才说，“我可以领养它。”
“真的吗？！”裴渺欣喜地转头看着他。
池知喻得意地翘着嘴角点点头，眉梢挑了挑，“当然。”
裴渺眼中的笑意迅速黯淡，忽然面色凝重地审视他，再次微笑时，笑意不再如先前那般浓烈。
她说:“不过这只猫怀孕了。”
池知喻笑着摇摇头，“没关系，健康就行。”
“医生说它还小，难产风险会很大，建议趁早引产绝育。”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裴渺拿起手机给他看屏幕，“我让它自己选。”
屏幕上，转盘里密密麻麻分隔出不同颜色的小扇。仔细一看，相邻的三个小扇是不同选项的一组，算下来整个转盘里得有十来个重复组，而指针停在其中一个名为“引产绝育”的小扇上。
“如果你要让它自然生产，我现在就把猫给你，它还有一个月才生。如果你要给它绝育，我可以平摊费用。”裴渺说。
稍作思索，池知喻笑道:“既然它自己选好了，我当然要尊重它。”
两人加上联系方式，一同回赵懿然的诊室商讨细节。
门一推开，狗率先从门缝里钻了进去，赵懿然见了狗霎时愣住，抬头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又是一愣。
“你不是走了吗？”
裴渺来回看看两人，发觉这话是和池知喻说的，向赵懿然解释道:“这位池先生要领养这只猫，所以我们一起来讨论一下手术。”
“……是吗？”赵懿然懵然看向池知喻。
“是啊。”
“你们认识？”裴渺问。
赵懿然刚要开口，池知喻抢答道:“是啊，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家狗体检打疫苗都是来这儿，我今天就是带狗来打疫苗的。”
说着，池知喻给赵懿然抛了个眼色，脑袋不易察觉地摇了一下，意思是: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啥也别说。
赵懿然不知道看没看懂，总之是一个字也没多说。
手术定在第二天，因为裴渺给猫勾选了全套检查，检查耗时无法精确预计，手术时间也只能跟随检查结束的时间灵活安排。
午饭后池知喻才收到手术即将开始的消息，赶到医院时，裴渺已经到了，两人一同送猫进了手术室。
“你住得很近吗？来得这么快。”池知喻搭讪着问。
裴渺笑道，“我早上就来了。”
“你陪着做检查了？”
“嗯。”
“你对它这么上心，自己养多好啊。”
“我是来旅游的。”
池知喻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又问:“你是哪里人？”
“嗯…”裴渺沉吟着，说，“景川。”
这个问题需要思考吗？池知喻觉得奇怪，却也没有深究，继续问:“打算在灵安待多久？”
“一个月吧。”
“请了年假？”
“不是。”犹豫着默了默，裴渺解释道，“我是做自媒体的，比较自由。”
“哦～”拐着弯的嗓音昭示着池知喻的极大兴趣，“说不定我在网上见过你，你网名叫什么？”
裴渺的脸上扯起一个干巴巴的微笑，“这个……不方便透露。”
池知喻了然点点头，识相打住。
好歹是打开话头了，可不能再安静下去，池知喻很快换了个话题。
“对了，你是怎么捡到它的？”
“准确来说不算捡到，是它自己跟着我，一直跟到家门口，我想它可能是生病了向人求助，就带它来了医院。”
“你经常救助小动物吗？”
她摇了摇头，“这是第一次。”
话音停顿着，她笑了一声，“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带它来看病吧？”
池知喻也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他忽然发现，当问题不涉及她的现实**的时候，她就愿意跟他多说一些。
她娓娓道:“被猫跟到家门口算是很特别的事吧，如果不做点什么，后悔不太容易忘掉。”
“还有容易忘掉的后悔吗？”
“有啊。比如某天出门前脑子里想着:可能会下雨，带把伞出去吧。但是因为觉得麻烦、觉得伞重，还是没有带伞，结果真的下雨了，只能再买一把伞。这样的事情很普通，后悔也很容易被时间冲淡。”
“你有忘不掉的后悔吗？”池知喻问。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会有忘不掉的后悔？”
裴渺哑然失笑，“我从来没掉进过下水道，但我知道有人掉进去过，所以我会注意避着下水道走，所以我没掉进去过。”
圆满的一个闭环，池知喻咂摸着，点了点头，“有道理。”
裴渺抿唇微笑，侧头仰脸面朝他，问:“你呢？你为什么领养它？”
此前一直是他问她答，此刻她冷不丁问了一句，他竟乱了阵脚，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池知喻故作镇静，神秘地扬了扬眉毛，“你猜。”
先拖延一点时间，他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明明一开始只是对她好奇，怎么发展到要领养她的猫了？
为了跟她搭讪？对。
所以他利用了这只猫？不，这听起来太可鄙了。
他以前做过这样的事吗？是啊，他以前也对很多人有过好奇心，和很多人搭过讪，但从没想领养这些人的猫和狗。
这个问题怎么会这么难？
池知喻的心脏怦怦狂跳着，像噔噔振动的下课铃，他坐在考场里，老师在逐一收卷，很快就要走到他跟前，而他面前的答卷一片空白，他想写点什么上去，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身影终于来到他的桌前，他一抬头就看见裴渺的脸色僵了僵，含笑的眼睛瞬间降温，接着，她勾起唇角嗤地轻笑一声，淡淡摇了摇头。
“怎么了？”池知喻看不懂她的表情。
“没怎么。”裴渺还是摇头，不再问他。
池知喻脑子里紧绷的弦稍微放松了些，可不知怎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恐。
手术结束，猫被送到住院部醒麻药。
池知喻家狗员众多，为免受惊应激，猫将暂时住院休养。
半小时后，猫终于醒来，裴渺给它办理好住院便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那声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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