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刚过,山中已然黑透,山路两旁的漆黑夜空里,隐约露尖儿的树影沉默俯视着路上仅有的一列车马。
穿过崎岖山路,马车驶上了一座土壤和岩石多呈黑色的山峰,上山的路掩在茂密树林间,宽而平坦。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暂停,几道微弱人声隐约传进车厢,片刻后重新启程。
马车内始终一片漆黑静谧,只有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又行了不知多久,马车才终于停下。
一道略微尖细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楚小姐,客栈到了,路途辛苦,小姐便在此好好歇息两日再上路。”
片刻后,车厢内传来一道柔和悦耳的少女声音:“有劳石公公了。”
“楚小姐客气,赵妈妈,把人看顾好喽。”
车内妇人忙不迭殷勤急促道:“石公公尽管放心,老奴定会看顾好小姐!”
马车外的人已提步匆匆离开,并无等妇人回话的打算。
作为万国皇帝后宫三贵妃之首慧贵妃的心腹太监,石公公自然没把车里的几人放在眼里,能客气两句已是给足了面子。
待院门被关上,侍卫上前掀起车帘,车帘后竟是一张厚厚的黑毡布!
黑毡布四角钉在车门上,同车窗上的黑毡布一起,将车内围成一个密不透光的盒子。
侍卫起了黑毡布的下沿,慢慢往上卷,久违的光亮终于透进了车厢。
原来外头已是晨光熹微、旭日破晓之时了。
随着黑布被卷起,车内的光景慢慢展露。
一幅美人图被自下而上缓缓揭开。
里侧榻上背对车门的纤细背影秀美朦胧,乌黑浓密的青丝落了满背,几缕轻柔垂落榻边,昏暗车厢被衬出氤氲飘渺的韵味。
榻上少女回过身,迎着光投来粼粼一眼,长睫浓密,杏眸如星,一点朱唇轻抿。
车门似一张裱画框,车厢内的一切都暗淡为背景,美人似出画入梦的神女被拢在云端中央。
那侍卫猝不及防,一窥之下眼睛都看直了,举着黑毡布定在了当场。
楚梨愣了一下,微微蹙眉,忙抬袖掩面回身。
“吴连,动作麻利些!你想憋死老娘不成!”车厢右侧坐着的赵妈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两步上前挤开侍卫,自顾跳下了车。
一边捶着腰,一边骂骂咧咧:“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一副没见识的样儿。”
叫吴连的侍卫面色一僵,低头不语,默默将黑毡布挂好退下。
楚梨放下袖子温声提醒道:“小翠,将披风递与我。”
正探着头向外张望的丫鬟这才将披风递过去,不紧不慢地收拾起车内的行礼。
待二人到了正房门口,赵妈妈早已等得不耐烦,老远便大声道:“小姐,老奴骨头都快被颠散了,今日就让小翠侍候您吧。”
楚梨走近,望着中气十足的赵妈妈,乖巧点点头:“赵妈妈安排便是。”
赵妈妈独自进了隔壁屋,楚梨和小翠则进了正屋。
两人刚进屋,身后的门便啪得一声关上,紧接着便是清晰可闻的落锁声。
楚梨心中诧异,若有所思地望着锁上的门。
小翠忍不住道:“这是做什么?”
门外侍卫的声音响起:“石公公吩咐,为护卫小姐安全,小姐最好只在屋里活动。”
楚梨眨眨眼,好脾性道:“既如此,那便有劳诸位了。”
小翠见状,转过身翻了个白眼,自去柜子前放行李。
楚梨恍若未见,在罗汉榻上坐下。
罗汉榻旁边开了扇小花窗,推开窗是一片临湖的竹林,远处山峦重叠,溪流自山上汇到湖中。
楚梨饮着茶,细细打量着这间“客房”。
屋内陈设颜色款式各异,但大都华丽打眼,颇有几分财大气粗的意味。
与其说是客栈,此处倒更像是哪位豪绅建在山里的别苑。
楚梨关上窗,阖眼躺在罗汉榻上补觉,心里想着事。
慧贵妃派石公公送自己去江州府,本就有些不合常理。
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京中六品文官家的一个小小庶女,如何轮得到贵妃身边的大太监千里相送。
但或许那位江州府大都督对二皇子一派来说着实重要,以至于怕自己此行出了差错,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从现下的情况来看,这石公公分明是另有任务在身。
昨夜摸黑进山,一路上封了马车不让自己窥见外头的光景,现下又将自己锁在这“客栈”中,应该是来此处完成任务来了。
不知是什么任务,要让慧贵妃的心腹太监亲自千里迢迢来到这深山老林之中。
楚梨想起马车半路暂停时,自己贴在车后壁上隐约听到的粗犷男声口中的“大当家”、“寨子”等字眼,心头浮上几丝不安。
一旁的小翠想到赵妈妈独自在隔壁享福,便恨得将柜子门摔的砰砰作响,好一阵才消停。
待回头望见楚梨已睡着了,便扔下手里的衣服,也到外间小榻上躺下。
嘴里忍不住抱怨:“睡得倒是快!又笨又胆小,连赵妈妈都怕。不就是脸皮长得好,还真以为自己是小姐了……”
终于,抱怨声渐渐消失,室内恢复安静。
罗汉榻上闭着眼睛的楚梨睁开了眼,心里对于方才丫鬟的话并无波澜。
眉园的下人们向来如此。
十一年来,楚梨早已学会了忍耐和忽略。
跋扈的下人,是一种震慑和提醒。
哪怕出了眉园,入了权贵的府成了夫人姨娘,也莫忘了,眉园的眼睛始终在背后盯着你。
楚梨缓缓呼出一口气,静静望着临廊窗上映着的人影。
人影脑袋上的银杏簪子在窗扇上映出一条细长影子,是赵妈妈。
等了一会儿,应是听见屋里安静得很,赵妈妈才悄悄离开。
楚梨这才起身,轻手轻脚走到柜子边,在散了一柜子的衣服里捞出一条淡蓝腰带,和腰间的杏色腰带叠系在一起。
心里安定了些许,楚梨回到罗汉榻上睡下。
午膳是侍卫送到屋中的,送完膳后侍卫没立时关上门,目光仍流连在侧身站在桌前的少女身上。
斑驳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少女脸上,侧面望过去,浓密纤长的睫毛下,浅褐色的眼睛被阳光照得清澈透亮,映出一层漂亮的淡琥珀色。
“吴连别磨蹭,快换班,饿死我了。”
守了一上午的侍卫拍了把发呆的人,门很快又被锁上。
下午,赵妈妈来了一趟,隔着门提醒楚梨莫忘了今日的“功课”。
所谓“功课”,便是习画、练琴。
江州府都督沈厚出身商贾世家,年逾四十才开始行官运,最恨别人提及他家中商户背景,颇好些琴、画之类的文人风雅之事。
临行前慧贵妃特地叮嘱楚梨要投其所好。
楚梨乖巧应了赵妈妈的话,在小翠的注视下细细临摹一副月下竹林图。
——
不同于这处独院的僻静,山林的另一侧别有洞天。
数栋石砌房子环抱错落,最中间围绕着一栋占地颇广的两层楼房。
傍晚林中残阳如血之时,一队人马回了寨子,最前面一人被簇拥着请进了楼里。
二楼僻静宽敞的密室之中,已置好了丰盛的迎客宴,三人谦让着坐下。
“石爷,请上座。”
方才被簇拥着的男人被请上了上席,正是那慧贵妃心腹石公公。
“今日有幸结识石爷,来来来,俺黑大敬您一杯!”黑脸壮汉一口饮尽碗中酒,拍着胸脯高声道。
另一位白瘦男子也跟着举杯:“久仰石爷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我白二也敬您一杯!”
坐在上席的石公公微微点了点头,摇头淡笑道:“二位当家客气了,这些年矿上全靠你们打理,主子对二位可是多有称赞啊。方才去矿上走了一遭,饶是咱家也不禁感叹,这离巫山脉着实是个风水宝地。”
几人干了酒,自称黑大的汉子笑道:“俺黑大年轻时走南闯北,手下的兄弟们别的不说,这种力气活自是不在话下。主子的这差事能落到我们头上,是天大的恩赏。”
白二也道:“是啊,早年间我们自立山头做山匪,遇到官府严查便只能四处流走,居无定所。要不是主子指了这处风水宝地,这黑风寨怎能安然无恙的在这离巫山中悄然发展这么多年。这全都仰仗主子高明。”
石公公面上一片和气,心里却看不上这伙子山匪,瞧着便是一群又土又俗气的粗人。
不过倒算是知道感恩。
思及要在江州府都督沈厚五十寿宴前赶到江州府,石公公没什么心思多说场面话,只想尽快完成任务启程离开此处。
酒还不过三巡,石公公便掏出一封密,但只是放在手边,望了黑大一眼。
黑大了然,对白二使了个眼色,对面立刻会意,这是要谈正事了。
白二自觉出了密室,便将门关好。
石公公这才将信递过去,低声道:“主子的密函,阅后即焚。”
黑大点点头,将信上封着的火漆挑开,细细读过两遍,扔到一旁的暖炉里烧掉。
沉吟片刻后,黑大开口道:“石爷,这矿您白日里已去看过了,加大开采量是没什么问题的。可这么多的货如何运出去,是个大问题。咱们的货一直是从泠江入东海,然后再北上,因防着各码头查货,运一趟货得半年,每趟还不敢多运。若加大了量……”
“你能想到的,主子自然早就考虑到了。”石公公勾了勾唇,打断黑大的顾虑。“咱家走这一趟不单是为了送封信的。”
石公公神秘一笑,摸出块巴掌大的物什和一封信递过去。
黑大接过一看,瞬间眼睛就亮了。
这是一块玄铁令牌,正中赫然刻着一个王字,背面是花纹繁复精巧的族徽印记。
黑大早年走南闯北,又干着这运私矿的勾当,自然识货。
“江州王氏的令牌!”
江州王氏,慧贵妃本家,王家私底下的生意遍布全国,在江州府、鉴南府两府尤盛,如今二皇子启王日益受皇帝喜爱,王家的生意更是如日中天。
王家的货船,敢查者寥寥无几?
石公公满意地望着黑脸汉子的激动神情,抿了口酒悠悠道:“正是,你也不想想,咱家现下明明是慧贵妃的人,主子却为何偏偏遣了咱家来办这事?”
黑大大喜过望,语气奉承道:“还是主子想得周到,石公公,要是有了王家帮忙,事情可好办多了。”
石公公挑了挑本就稀疏的眉毛,哼笑一声:“哼,帮忙?慧贵妃娘娘可没有这么好的心白给人帮忙。”
“那是……”
黑大正要再问,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二人对视一眼,立时出了密室,打开外间窗户望下去。
一望之下,骇然大惊。
山寨里竟不知何时冒出了大量的士兵,将整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眼瞧着院子前的匪众已经快招架不住了!
众多士兵之后,一身形高大的玄衣男子端坐马上,手挽一张长弓,遥望便已知其周身气势迫人。
石公公莫名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楼下围着黑甲军更让他大为惊骇。
黑甲军,武将世家戚家麾下的精锐之师,万国无人不知其赫赫威名。
可黑甲军怎会出现在这里?
石公公强自镇定,白着脸定睛细看马上之人,那人也恰好望过来。
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马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被逼离京城的大皇子——谢佑。
此时白二怀里抱着一箱子文册,正仰头望着楼上急声道:“大哥,快走!”
黑大上前探头大吼道:“你带上文册从后山走!别管我!”
白二急得跺脚:“我不走,大哥,你快下来,我们一起走!”
黑大摇了摇头,咬牙道:“来不急了,你带上文册走,主子定会保你一命!其余兄弟们抄上家伙跟老子……”
噗!!
黑大难以置信地望着胸前血红的刀尖,未尽之言哽在喉间,很快便瞪着眼睛挂在了窗栏上,没了声息。
石公公收回手,沉着脸望向楼下抱着箱子目眦欲裂怒视着自己的白二。
既然大皇子谢佑带着黑甲军找来了,那今日这个山匪头子必须死,白二手里那只箱子里装着的东西,也得销毁!
否则就算自己今日逃了出去,见了主子,也只会是生不如死。
石公公取下墙上的弓箭回到窗边,正要查看楼下白二的动静,刚一露头,便被一支呼啸而来的箭羽一箭穿喉,倒在了黑大的身后。
谢佑放下弓,不再理会周围苟延残喘的山匪们,径直策马入院。
却发现方才楼上二人望着的方向已不见人影,只余散了一地的文册和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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