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三年冬，宫变结束。
外面吵闹的声音持续半个月才堪堪停下，刀剑之声从破晓响到夜半也不曾消散，惨叫声不绝于耳。
京城里下了一场大雪，很快就将宫变血腥的痕迹掩盖，藏不住的血腥味成了缠绕在大昭每个人心头的梦魇。
是夜，宫变平息的夜晚，京城静的可怕，唯余雪压着枯枝断折的声音。
将军府里的烛光依旧摇曳着。
江宁握紧了手中的汤婆子，暖黄的烛火照着她的脸庞，可还是难以掩饰的惨白。
“双鲤，大军回京是在今夜么？”
江宁握住丫鬟双鲤的手，冰得双鲤打了个激灵，又往炉子里添了两块银炭。
“夫人在家安候即可，姑爷进宫复命后定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见夫人。”
得到双鲤的回复，江宁抿了抿唇，还是放不下心来，炉里的炭火旺旺地烧着，她仍然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她隔着缠绕在眼睛上的纱布向外看，隐约能看见庭院中只有空寂的白色，腊梅树被雪压弯了枝头，不见花开。
只一眼，江宁的脑海中浮现出腊梅树被烧毁，整个将军府火光一片的场景。
她叹出一丝白气，这双眼睛还是好了。
前世因为这双能预见因果的眼睛，她的母亲被当做妖物活活烧死，为嫡姐替嫁进燕国公府这个虎狼窝。
因为这双眼睛，她被自己的夫君利用，手上沾满无辜的鲜血。
如何能不恨呢？江宁恨这双特殊的眼睛让她家破人亡，但她明白这双眼睛同样能成为一把利剑，让她手刃仇敌。
前世宫变，江家满门被斩，反倒是江宁这个弃子活了下来。
苟活于世十几载，江宁奴颜媚骨地对待每一个将她踩在脚底的人，所有人都笑她卑贱，不知何为尊严。
江宁从未反驳过一句，只是按照他们命中的因果，一步一步将他们推向最坏的结局。
亲手解决燕国公后，江宁也收到宫中送来的毒酒和三尺白绫，钦天监说她是孤煞之星，祸国殃民，不死难绝后患。
大仇得报，江宁自知在红尘俗世间已了无牵挂，有了一股从容赴死的气魄。
她笑着接受，将毒酒一饮而尽，那酒入口苦得令人发指，琼浆顺着咽喉而下，又转为辛辣，烈火一般滚烫着酒液流过的每一处，她的五脏六腑火烧似的灼痛。
这感觉就像她的人生一样，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又苦又辣。
天煞孤星么？
江宁临死前回想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泯然一笑。
倒也贴切。
再睁眼，江宁又回到及笄的那一年，这一次，她对能预见因果的事闭口不提，说服母亲不再为江家劳苦，攒些私房钱以防不测。
她假借大病一场，用毒药将这双能预见因果的眼睛彻底封尘。
为了脱离江家，她随意许给草根将军裴安，江宁累了，再也不想卷入四方天地的争斗。
可如今，怕是不能了。
“小厨房的药快煎好了，奴婢去看着，待温度合适给夫人端过来。”
“不必，现在立刻去昭闻阁把在京中身手好的江湖人士都叫来，越多越好，再备一辆马车去丞相府接母亲，先离开京城，安定后我去寻她。”
双鲤不多过问，现在京中不太平，靠将军府这点护卫肯定是不行的，她连忙拿起一旁的狐裘披风给江宁披上，急匆匆地出了门。
雪落满肩头，江宁抬头仰望四方夜幕下的星辰，她的长相随了母亲妖冶魅惑，却因体弱又多了一分孤傲清冷，一袭素衣孤身站在院内缥缈又独立。
宫变是皇上和太后两党之争，首要的便是兵权，裴安既无背景，又不懂朝堂之上的诡谲风云，自然成了宫变的磨刀石。
此次被派去戍边恐怕是凶多吉少，作为将军夫人的她下场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江宁回想嫁给裴安的四年间，也算得上相敬如宾，他给足自己夫妻之间的尊重，又如春风细雨一点点填补她心中的遗憾和残缺。
裴安一直寻法子给江宁治眼睛，当年服毒不仅伤了眼睛，更动摇她身子的根本，想要治好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还像个傻子般，天南海北替江宁寻找治眼的病方，一天一副药下去，江宁的眼睛还真被治好了。
她头一次感受到被爱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真要死，江宁的确是舍不得裴安。
江宁起身将药端来，拂袖扫净石凳上的雪，紧紧袖子缓缓坐下，伸出葱白色的玉指端起这碗汤药，指尖轻轻敲击着碗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下一秒，江宁只听破空一声，一支利箭直穿玉碗，连带着她的几丝墨发碎落在地，那支箭十分有力，若不是江宁早有预备，恐怕是要被射穿手心。
嘭——一群身披黑袍的人破门而入，腰上皆配着刀，虽未沾血但已尽显肃杀之气，来者个个目露凶光，一队人马将江宁团团围住，另一队则是护拥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入内。
男子同样一身黑袍，宽大的斗篷将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之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把弄着一把长弓，玩世不恭的样子却不耽误男子身上带着让江宁感到危险无比的气质。
那是一种常年拼杀在尸山血海中磨炼出来的气质。
江宁有些怔愣，垂眼看着被箭划破的伤口 。
伤口上的血像断了线的红珠子冒出来，连成一条血线汩汩往下流，一点一滴打在纯白无染的狐裘上绽放出一朵朵血莲花。
血色晃人，像是一个漩涡，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江宁呼吸加重几分，心跳动地越剧烈，就好像有什么要从中迸发出来，她咬了咬舌尖使自己保持清醒。
“一个盲女？”
黑袍男人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前，手中的弓箭已经变成一把刀，上面还沾着血迹。
他用刀轻轻挑起江宁的下巴，她只觉一痛，刀尖上的血凝聚成一股留下，不知是刀上的血，还是她的血。
“大人想必有要事来我将军府，只是如今将军不在府内，怕是要误了大人时间。”她语气依旧平静，脑海中已经闪过许多种可能性。
江宁眼上蒙着纱布看不真切，但男人手中的佩刀并不是军中样式，反倒像宫中的护卫所拿。
还有这个声音……她总觉得耳熟。
按照她前世的记忆，这次宫变是皇帝为从太后手中夺得实权一手策划的，却被太后反将一军，最终以皇帝被软禁在宫，太后掌政结束。
如今裴安九死一生，兵权握在太后手中，她的目的已然达到，现在又派人来抓一个不涉朝堂的盲女，是想要杀人灭口么？还是太后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她只能尽量拖延时间，待到昭闻阁的人来后才有谈判的机会。
男人轻笑一声，似乎完全不把江宁的话当回事，将刀刃一反，抵住她细白的脖颈。
江宁被这冰凉滑腻的触感一惊，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她的肩颈现在很是僵硬，丝毫不敢乱动。
刀刃逐渐向上游动，男人似乎很喜欢看江宁紧张的反应，慢捻抹复挑逗着她，最后停留在江宁遮眼的纱布上，刀尖一转，纱布被揭下。
他垂下眸子，想要将江宁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吞入漆黑的眼底，他这是在试探她眼盲的真实性。
可男人所期盼的反应丝毫没有出现，他低下头，对上一双失神却美到极致的眼睛，恰如墨色夜幕点缀着闪耀的繁星，让人忍不住沦陷其中。
江宁呼吸有些急促，面色惨白，柳眉微蹙，那双失神的美眸稍稍颤动，她未施脂粉，整个人看起来病弱不堪，使人看了心生怜惜。
她当然知道他的试探，不管男人来的目的是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保下一条命。
男人放开了江宁，将刀收回去，江宁这才有机会看清他的长相，轮廓分明，五官立体，那双冷冽的眼睛带给人强烈的压迫感，更别说眉尾截断的疤痕，给他增了一份野性。
他的眼神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人靠近他的危险性，可偏偏唇下一点小痣又添色一股别样的风情。
最重要的是，江宁看不清他的今生因果。
江宁垂眸咳嗽几声，摆出一副病弱单纯的模样，开口询问男人：“大人如何称呼？”
“免贵姓裴，裴无忌。”裴无忌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拉起江宁没受伤的手，放在她的掌心，握紧了她的拳。
“我怜你眼盲留你全尸，将军夫人请上路吧。”
他的声音低沉又有些沙哑，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
匕首上还沾着裴无忌的体温，江宁只觉得无比寒冷，她前世从未听说过裴无忌这号人物，难道是她重生后做出的决定改变了这一世的走向？
她自嘲地笑笑，细小的血珠从脖子上流下，像摄人心魄的妖孽，让裴无忌看得一愣。
“我眼盲又体弱多病，早已时日不多，裴大人不来杀我，我自己也活不长久，我只是个盲女，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江宁算算时间，昭闻阁的人已经在埋伏许久，院中现在有三十号人，虽然没把握反杀裴无忌，但她已经有谈条件的底气。
裴无忌没有废话，拔剑立刃横在江宁眼前，冷冷地开口：“我可以送你一程。”
“可惜，我遂不了裴大人的愿。”
江宁目光一冽，箭矢直直朝着裴无忌手心而去，他闪身躲开，手背还是免不了擦伤，剑还被他牢牢握在手上，院中的人立刻拔出刀朝裴无忌赶去，却被箭雨拦住去路。
她见状抬手从袖中射出一箭。
这一箭直直射过裴无忌的手腕，带走大片血肉，江宁又一箭射在剑上，院外的人明白她的意思，分开火力，朝着裴无忌的剑攻击。
哐当一声，裴无忌的剑被打掉，江宁立刻拔出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大声呵退裴无忌的护卫：“再进一步，我就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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