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大梁的开国之君世祖皇帝定都汴城。
经过百余年的发展,这座天朝上国的都城已是极尽繁荣。
因世祖皇帝的皇后母家是当时的富商巨贾,为世祖皇帝夺取天下立下大功,再有世祖皇帝与皇后恩爱有加,故从大梁开国之后,社会上轻商的风气便淡了许多。
及至官府逐渐取消了前朝定下的市坊相隔和宵禁制度,汴城几乎家家户户都想着法子做点小买卖,市井之间整日熙熙攘攘,一派繁荣。
社会环境宽松,这皇城根儿下的人们日子富足了,就免不了茶余饭后关心起皇城里的贵人们之间的是是非非,权当闲暇里的娱乐。
汴京城里这些天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消息,要数当今圣上隆庆帝给他的嫡长子指的一门婚事了。
“听说了吗?沈阁老家的大小姐赐婚给康王殿下了。”
“当然听说啦,已经张榜了,到处都在说呢。”
“这可是真正的佳偶天成啊。听闻沈大小姐神姿玉色,堪比仙女儿下凡尘哪,有沈阁老这样的父亲,现在又要嫁给康王殿下,真是天命贵女。”
“谁说不是呢,这往后可是要母仪天下的。”
“是啊,康王殿下那样的出身和人材,现下又有了沈阁老的支持,早晚的事儿。”
市井中不论是做什么营生的,都爱聊上几句这段郎才女貌的好姻缘。
只是更接近大梁权力中心的汴京官场上,对此事却颇有些讳莫如深。
都知道大梁有三位皇子已及弱冠之年,但圣上至今未立储君。
按道理,立储之事本应无争议,只因要迎娶阁老千金的康王殿下是已逝的元后留下的嫡长皇子,品行才学亦无可指摘之处。不论是立嫡立长还是立贤,都不能越过他去。
可偏偏圣上就是对立储一事绝口不提。有大臣屡次上书,请求擢立康王殿下为太子,以安社稷,圣上都留中不发。也有耿直的言官在早朝的大殿上直言不立储则国不安,言语间激怒了隆庆帝,被当场贬谪到岭南不毛之地做个末流小官,这辈子是休想还朝了。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朝堂上的国之栋梁们对圣上的心思就不得不多想一想了。
三位成年皇子年岁咬得很紧。除了今岁二十有三的康王之外,二十二岁的二皇子因生母家世不显,位份低又无宠,一直不为圣上所喜。三皇子是近年来独得圣宠的珍妃娘娘所出,今年刚及弱冠,便被封了魏王,二皇子也跟着沾了光,同时被封了南安郡王。
稍微多想一步,就不难揣度当今的心思。出身正统是优势,但是还在壮年的帝王的心思仿佛更重要些,如果上面的那位一心想要把他的皇位交到心爱的儿子手上,那任你出身再正统、人材再出众,怕也是玄之又玄。
于是朝堂上不出意外地分出了康王党和魏王党。
而如今,圣上居然把位高权重桃李满天的内阁阁老家嫡长千金指给了康王,这样明摆着把大部分文臣往康王阵营推的做法,实在是又让人看不透了。
——
沈苑是在从那场大梦里醒来后的第二天接到赐婚圣旨的。
在那场梦里,她的父亲冒着被帝王厌弃的风险,为他挑了大梁最尊贵的康王殿下为夫君。
而他的夫君,英俊、骁勇、仁慈、豁达、睿智又温柔,她可以把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词用在他的身上。婚后,他们琴瑟和鸣恩爱非常,她觉得自己大概就像全天下的人所说的那样了,是天命贵女。
可是到最后她才知道,她看似花团锦簇的一辈子,实际上就是个笑话。她从最初就只是一枚弃子而已。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她的夫君离京办差的第十一天,她夜半被丫鬟吵醒,说是沈家的白姨娘匆忙来访,言爹爹有要事相托,须得即刻相告。
白姨娘是她爹爹唯一的妾室,还是在她娘亲去世之后才纳的。因为颇受宠爱,再加上即使没有夫人的名份,可却是后院的独一份,还生养了两个小少爷,在沈家地位并不跟其他府上的姨娘一样。
她和白氏的关系不好不坏,只是面子情而已,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她夜半三更地非要来找她相托,她很疑惑。
但是人已经到了,还说是带着爹爹的口信儿来的,却是必须去见见的。
简单拾掇一下便去了花厅。还未踏进门,就见白氏鬓发微乱神情惶恐地起身向她扑来,被她身边的立春拦了下来,便顺势跪在了地上。
“大小姐,您得救救沈家啊,您两个弟弟还小,他们不能就这么完了啊,大小姐……”
“姨娘此话何意?”沈苑有些不悦,轻轻蹙眉。在她心里,她永远都只有一个弟弟,只是,他也是年纪小小就不在了。想到这里,心里微微刺痛。
“刚才二更天里,府中负责巡夜的家仆来报,说是府里被不知道哪儿来的兵给围了。老爷见过那家仆之后回房,脸色很不好看,给我指了处从没见过的能通到隔壁李府的暗门,让我从李府后门出来到康王府找您,说如果明天传出魏王不好的消息,一定让您看在沈家养育之恩的份上,求求康王殿下不要赶尽杀绝啊……”
“姨娘的话,我听不懂。”沈苑真的是懵了。
府里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围了,为何魏王不好了要让她向夫君求情,爹爹又为何会觉得夫君会对沈家赶尽杀绝,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她的娘家!她一点儿也听不懂。
“老爷匆匆交代我的就是刚才说的那些……可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只求您一定要看在骨肉情分的份儿上,救救您的两个可怜的弟弟啊。”白氏停顿了一下,继续哭哭啼啼地道:“老爷他……他其实……一直恋慕珍贵妃……”说完这句,似是难过似是害怕地颤抖起来,身子也瘫软了下来,整个人半俯半跪。
“所以,沈家和老爷的亲信大臣其实一直是帮着魏王做事的。他没有告诉过我,但我毕竟做了他这么多年的枕边人,这些年来足够让我看清了……”
白氏似是陷入了回忆:“人都说,老爷是极宠我的,只有我自己知道,除了隔三差五地歇在我那里,宠爱,是谈不上的,可他也确实一直没有别的女人。”
“直到有一回,老爷参加宫中宴饮回府,喝得很醉,我叫醒他想伺候他喝醒酒汤,他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看到我,喊了一声“翠翠”,然后就不容分说地抱住了我,醒酒汤洒了一身都没有知觉。那一夜,他反反复复地,一直搂着我喊着那个名字,我就把‘翠翠’记在了心里。”
“先夫人名讳我是知道的。既不是先夫人,沈府后院儿也从没有过其他女人,那么能让老爷在醉梦中一直呼喊的人,我自然要弄个清楚,否则怕是不知道哪一天,我就连明面上的恩宠也失了。”
“最后,是在一个老得神智已经不甚清明的老嬷嬷那里探听到的,这翠翠,竟然是老爷多年前曾来投亲的远房表妹,后来由老太傅大人,也就是您的外公做主,给送进了宫。……就成了现在的珍贵妃娘娘。”
说到这里,白姨娘停了下来,微直起身子,抬头看了看沈苑。
沈苑站在花厅门前,正直直地看着她,眼神不复往日的冷淡,似是有一团火随时可能涌出,见她抬头,咬牙切齿:“来人,把这满口胡沁的贼人给我绑起来!”
说着,院中便出现了两个魁梧的嬷嬷,迅速走来架起跪在地上的白姨娘。
白姨娘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势,急急地挣扎想往沈苑的方向扑去:“大小姐,我说得都是实话,真的是老爷让我来的,我没有骗您。”
沈苑此刻心里极是纷乱,白氏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催促她,听下去,应该听下去。
她稳了稳心神,迈步踏入花厅:“把白氏带进来。”
大丫鬟立春扶着她坐在花厅上首的位置,两个嬷嬷也架着白姨娘进来,让她跪在了沈苑面前。
“白姨娘,我现在还称你一声姨娘,也希望你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你说我爹效忠魏王,可当年是他顶着圣上的压力,亲自为我选了康王殿下为夫,朝野上下皆知。他为何要为敌人做嫁衣?”
“这我真的不知道啊大小姐,我再如何,只是后院里的姨娘而已,老爷怎会与我说这些。”
“你什么都不知道,仅凭臆测,便让我信你?你如此离间夫君与父亲,究竟是何人指使!”
“是老爷交代我来的……”
“掌嘴!”
听到女主子指令,两个嬷嬷一个架住白氏,一个上前掌嘴,一巴掌下去,白氏保养得宜的白嫩脸蛋就肿了起来。
十巴掌后,嬷嬷停手看了一眼沈苑。
沈苑挥手示意嬷嬷退下,接着对脸颊红肿,嘴角也渗出丝丝血色的白氏道:“你的两个儿子还在沈府吧,我不信他们能逃到哪里去。指使你的人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了,嗯?”
听沈苑提起儿子,隐有威胁之意,白氏本已经有些涣散的目光瞬间清明起来:“大小姐,我说的句句属实啊,我这一趟来是受老爷指示,但我私心里却只是为了我的儿子,无论如何他们是无辜的,是你的亲弟弟啊!”
“住口!还想掌嘴不成!你给我听清楚了,我的弟弟,从来就只有我的母亲,前太傅嫡女所出的沈家大少爷沈霁,其他人的死活与我何关!”
白氏听到此处,心已绝望。她其实一直明了,沈家这位尊贵的大小姐从来没把她看在眼里,甚至认为她是她的父亲背叛了她的母亲的罪证。可她只是想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点儿而已,她何罪之有?现如今,虽然她没有证据说服沈苑相信她的话,但是这些年来私下里求证的点点滴滴,她是清清楚楚的,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可以断定,她的夫主沈阁老,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样,对先夫人袁氏情根深种,反而,可能恰恰相反。
这样一来,沈苑一心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情,在她看来,倒是处处合理了的。
为了儿子,她只能无力地继续祈求: “大小姐,我知道我的儿子自然不配和大少爷相提并论,可你们身体里至少留着一半相同的血液,他们还那么小……”
“休要再浪费时间说这些无用之言了!你深夜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为求大小姐开恩,如有变故,请留我的两个儿子一命。”白氏颤抖着,整个人俯身在地。
沈苑看着她情真意切的情状,不可控制地冒出一丝无力。她想不通,如果是有心人派白氏前来,可白氏现在也并没有让她做什么,这样做对幕后之人有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让她对父亲和夫君起疑,便于此后伺机而动?
无论如何,一切等夫君回来再论吧。
“我不知道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既然你已经来了这一趟,跟我说了这些话,我便不可能再让你回沈家了。”
“来人,把她押入府牢,待王爷回府后再行定夺。”
“大小姐不可啊,恒儿和凡儿才两岁,从没离过我身边。这眼见要大乱,两个孩子如果连我也找不见,他们肯定会更害怕的啊。”白氏扑向前紧紧抱住沈苑的小腿,任身边的丫鬟婆子再怎么掰也死死缠住。
“简直放肆!肯做奸细,就不要再装什么慈母了。有你这样的生母,他们也不算无辜了!”
这时,又进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终于把白氏从沈苑身边拖开。被一群婆子控制住的白氏知道,自己此生也许再也回不去沈府,见不到儿子了,她停止了挣扎。
眼见就要被拖出花厅,她突然又激动起来,发疯似的大喊:“哈哈哈哈,好一个尊贵的沈大小姐、王妃娘娘!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之骄女呢吧,不过是一个被亲爹卖了还在沾沾自喜的可怜虫罢了,哈哈哈哈哈。”
“对,我的儿子不是你的亲弟弟,还好他们不是你的亲弟弟啊,省得被自己亲爹取了命去,想是死也不能瞑目的,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在夜色里让人毛骨悚然,沈苑直直地定在了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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