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第一次见到屁股都没坐热就被赶去冲澡的。
她无奈的叹息。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她想着，深吸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只听噗地一声，拨水声阵阵波荡开来，她整个人没入浴桶之中，飘逸的墨发如海草一般水中散漫开来，犹如起舞。
她手上的匕首随她一同浸泡在水里，在水中扭曲波荡，仿佛只是一面不伤人的镜子，映出她骨瘦如柴、瘦骨嶙峋的身躯。
水浪袭来，将她脸上的灰色在水中晕开，冲淡，又晕开，再被冲淡，最后留下的是水都冲不去的的污泥。
李熙紧闭着眼睛，任水席卷而来又如退潮般退去，她的容貌也在水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水稍凉，幸好是夏季，不然准得风寒。
不过，即便再凉也比雨水和河水好得多，起码这井水干净。
不会漏雨的屋檐，不透风的泥墙，干净的浴桶，
这一切都好像一场梦似的。
这两日的记忆变成一个一个定格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交织成片段。
刘康出现，送了她匕首，她进入了吕县，遇见了许舒宁，卖掉了自己。
许舒宁脾气很好，对她也很宽容，不仅能让她洗干净身子，还亲自为她打水，最重要的是，他不要她当童养媳。
她缓缓睁开眼睛，水波一层一层涌入她眼底，显得她一向平静的眼神泛起涟漪。
她伸手荡起水花，趁着水花揉了揉脸，化去脸上厚厚的淤泥。
得洗干净些，不能让许舒宁嫌弃。
相处到现在，李熙喜欢许舒宁，虽然许舒宁身上有很多秘密，但她还是喜欢许舒宁。
没有比他更好的买家了。
噔噔噔，噔噔噔。
忽然，门被敲响。
李熙倏然抬头，立马从水中钻出来。
她警惕的目光瞬间准备定位到那被敲响的门上，手中的匕首随之紧握，那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紧接着，门外传来温和的声音，问道：“李熙，水温还合适吗？”
李熙听到熟悉的声音，回想起门外是谁，眼中的警惕瞬间消散：“还行。”
“那就好。若是太凉了你就不要洗了，我去看看怎么烧火……”
“不凉。”
许舒宁站在门口，听到李熙的说话松了口气：“不凉就好。我就站在外面，你若有事记得叫我，我不走的。”
“好。”
许舒宁便静静站在外面，从李熙的方向能看见他投在门上的影子。
李熙看了眼又沉入水中。
她刚闭上眼，脑子里就浮现出许舒宁的身影。
……许舒宁身体那么弱，站久了不会晕倒吧？
李熙在水中又沉了一会儿，可是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许久之后，她轻声叹息，似无奈又似妥协。
她“噗”地起身，握着的匕首轻轻浮出水面，水珠顺着匕首的弧度滑落，一滴答滴答又落回浴桶里。
李熙将匕首往搭在浴桶上的脏衣服上仔细擦了擦，匕首上的水珠立刻融入布料里，给衣裳留下一条清晰的印子和一条淡淡的划痕。
匕首的刀锋闪过李熙的眼睛，锋光在她眼中闪烁。
她心血来潮，手腕一转，双手一握，狠狠一劈！
疾风瞬间穿过衣裳，扬起那一片衣角，再定睛一看，衣角已然被斩断掉落在水面上，如一夜扁舟缓缓飘动，但很快就被水浸透，沉沉沉入水里。
匕首一如既往的锋利，不要吓到许舒宁。
李熙想着从衣裳中取出刀鞘，将匕首合上。
她将匕首放在一旁的衣裳上面，才伸手抹掉脸上滴答不停地那把水。
就在这时，似乎匕首碰到了衣服某处，有什么东西从衣服中掉到了地上，发出“嘭”地一声，顿时吸引了李熙的注意。
李熙顺着头发将水挤掉后，先伸手取起衣裳准备穿上。
她刚要拿到衣裳，就听许舒宁说道：“你没有换洗的衣裳，先用我的吧，我给你放在门外。”
李熙手一顿，疑惑道：“你的衣裳？”
许舒宁闻言，像是怕李熙误会，连忙道：“你放心，我给你那套衣裳没人穿过，是新的。若是大了，你先折一折束紧些腰，等安顿下来我再带你去买几身合身的衣裳。”
李熙想了想，答应下来：“好。”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来，李熙爬出浴桶，白皙的脚丫轻轻落在地面，踩实。
踏踏踏。
滴答滴答。
脚步声与滴水声交织，一步一步走近木门。
许舒宁耳朵一动，瞬间身体一僵。
她不会，直接就过来了吧？
正想着，许舒宁忽闻嘎吱一声，门开了一道细缝，一只满是老茧的小手伸出来，连带着一小节白皙的手臂。
门内传来李熙无力的要求：“许舒宁，衣服。”
许舒宁余光瞥见她未着寸缕的手臂，她的手臂很白，关节处有一颗鲜艳的红痣。许舒宁急匆匆正回了头，眼睛正气凛然地直直望向远处，不敢东张西望。
这姑娘不懂什么叫男女大防吗？
他皱紧眉，没好气道：“地上自己拿。”
李熙不知道为什么许舒宁不高兴，她想了想，也许是麻烦到他了。
李熙的手便识趣地从门缝中挤出落到地上去抓衣裳。可惜她看不见，胡乱抓了半天，只抓到一把又一把空气。
李熙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衣裳，才不好意思麻烦许舒宁道：“许舒宁，我找不到，你拿起来放我手上。”
许舒宁嘴角一抽，他忍不住提醒李熙：“李熙，男女七岁不同席，原本我守在你外面已经不合适了，不过是怕你出事没办法才那样做。这回我没办法替你拿衣服，你自己拿吧。”
李熙为难道：“门开了缝。”
许舒宁下意识提高了声音：“开了缝就自己拿！”
“开了缝拿会露肉。”
李熙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够，又完善了一句：“露半个身子的肉。”
许舒宁：“……”
许舒宁想遮耳朵可惜已经晚了。
他忍了忍，背对着门斜斜蹲下，直接掀起衣裳落到李熙手上，如碰到烫手山芋一般，他近乎咬牙切齿：“……李熙，你不能说得这么详细！”
拿到衣裳，完成目的的李熙只是淡淡一声：“哦。”
“把门关上！”
“哦。”
随着嘎吱一声，门关上了。
李熙听见门外明显一句叹息，似松了口气。
李熙抓着衣服，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迂腐的许舒宁。”
李熙拿起衣服，先展开瞧了瞧。
月牙色的衣裳。
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在光线下似有粼粼波光，而摸上去又软和柔滑。
这和许舒宁身上的料子一样。
肯定很贵吧？
李熙抬手裹起衣裳，衣裳果然很柔和，就像棉花一样舒适柔软，她的指腹从衣裳上滑过，能摸到精致的暗纹。
她新奇地捏了捏衣裳，忽然微微一怔。
最后，她那张一向冷硬的脸一下子软了下来。
她双手合在一起，拽着衣袖靠近脸庞，眼中期期艾艾。她小心翼翼将脸蹭到衣裳上，瞬间那双眼睛一亮。
啊，好软乎的衣裳啊！
她像只蹭线团儿的小猫，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着好奇和不经意便流露出来的欣喜。
她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肯定很贵吧？
这衣裳什么都好，就是大了点儿。
松松垮垮的衣裳从她肩头滑落，她瘦小的身体被宽大的衣裳笼罩在里面，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她抬起双臂，衣袖从她手中滑落到臂弯处，空旷肥大，能清楚看见肩膀，不合适的裙摆拖在地上，沾染上些许灰尘。
李熙想起许舒宁的话，她裹紧了衣裳，束紧了腰带，手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来，比划着将多余的空隙打成结。
等穿好衣裳后，她的目光才瞥向浴桶旁边，那是她的旧衣裳、匕首、钱袋，还有昨晚上刘康送给她的半个馒头。
她走过去，先将匕首收回腰间，随后才伸手捡起从衣服上掉落下来的荷包。
李熙捏了捏荷包，银子的轮廓透过荷包映出来贴在李熙手心。
李熙拉开一瞧。
白花花的银子。
她一笑，嘴角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那是曾经被污泥一直遮住的好颜色。
李熙心情很好地收起荷包。
有钱，就有希望。
“许舒宁！”她似想起什么，朝门口跑去，跑到一半又回来拿走了剩下半个馒头，拿完才朝门口走去。
门再次被推开。
许舒宁浑身一僵，忙制作就要走过来的李熙，说道：“等等，别过来！衣裳，衣裳穿好了吗？”
李熙觉得好笑，不过倒也是认真回答了：“穿好了。”
许舒宁这才转过头来：“穿好就好，李熙，你须记得，你是个小姑娘，要爱惜自己……”
许舒宁的眼睛随着转过来，突然，他说着话的声音一滞。
只见他眼中映入一个瘦小的小姑娘，她很瘦，许舒宁能清楚看见她脖子下方凹陷下去的锁骨。
他的衣裳在李熙身上显得宽大极了，像是大人的衣裳。可是许舒宁也才十三岁，又是常年缠绵病榻的人，他相比同龄人算是瘦弱的，他的衣裳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而言不应该这么大，可偏偏就是那么大。
“怎么了，许舒宁？”
李熙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许舒宁的眼睛又随之落到她脸上。
洗去黑泥的皮肤露出原本的样子，她长相不丑，但也没有寻常人家孩子的可爱，因为她脸上没有肉，只有骨头，更有常年吃不饱而导致的面黄肌瘦。
她仰起头望着许舒宁，眼睛大大的，眼中浮现出一点疑惑，似不明白许舒宁为什么不说话了。
“许舒宁？”她又叫了一声。
许舒宁望着她，她的身体那么脆弱，她的头发还在狼狈滴水，莫名地，许舒宁心里有些难受。
他忍住心中的酸楚，摇了摇头。
他不说，李熙便不问。
李熙想起自己的目的，她一手执起许舒宁的手，另一手从荷包里取出一两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许舒宁的手中，然后将他的手轻轻拨拉下来让他紧握住银子。
许舒宁一愣，他没想到李熙居然给他银子，她明明自己都饿成这样了。
有钱为什么不买吃的呢？
许舒宁忍不住问道：“李熙，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李熙弯了弯眉，得意笑起来：“我卖身和刘康分的。他六我四。”
许舒宁这才想起来自己花了十两银子买下了李熙。
那个刘康是谁？就是卖李熙的人牙子吗？
许舒宁手心骤然收紧：“他六你四？”
李熙得意地笑道：“他六两，我四两。”
李熙就像是自己得了便宜一样地笑，许舒宁听得眉心紧皱，他在心里暗骂：连小孩子的卖身钱都骗，那个刘康真不是个东西！
但许舒宁更不理解的是：“你为什么要把钱给我？还是……一两？”
李熙犹豫了一下，疑惑道：“许舒宁，一两不够吗？”
许舒宁更是一头雾水：“什么？”
李熙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才道：“许舒宁，我想买下你的衣服。”
许舒宁下意识道：“送你的，不要钱。”
李熙却不赞同地摇头，一板一眼回道：“许舒宁，你买下了我，我得给你做工，你没有义务送我这么好的衣服。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白得你的衣裳，直不起腰杆干活。”
许舒宁好笑道：“小孩子哪有腰。”
李熙眼神一下子刺过来，认真教训许舒宁道：“许舒宁，不要嬉皮笑脸！”
许舒宁看得一乐：“好好好，那什么叫直不起腰杆干活？”
李熙想了想：“就是……我不能叫你许舒宁，不能阴阳怪气你，也不能骂你了。”
许舒宁闻言更是哭笑不得：“那像你这样说，我买了你，你不就欠我了？那一开始你就不能直起腰杆干活呀？”
李熙眨了眨眼睛，眼中不解：“是这样的吗？”
许舒宁被她逗笑了，又见她要当真，忙摇头：“假的。”
李熙那句“那我挣钱还你”又被生生憋了回去，换成了一个“哦”。
毕竟，李熙最讨厌的事情就是不能直起腰杆做人。
许舒宁瞧见李熙较真的眼神，忽然觉得她挺可爱的，较真得可爱。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顶，可李熙就像是头顶长眼睛似的，恰好偏头，躲过了许舒宁的掌心。
许舒宁望着她湿答答的发，眼珠子一转，忽然笑开：“这样吧，李熙，我收下你的银子。但是作为交换，你得让我给你擦头。”
李熙顿时皱了眉，退开一步，拒绝道：“不行，我是你的下人，该我给你擦头发的，你没有义务这样做。”
许舒宁弯起眉逗她：“你就当我有个怪癖。”
李熙一头雾水地看向许舒宁，追根究底问道：“什么怪癖？”
许舒宁想了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喜欢给人擦头发！”
“什么？”
李熙眼神越发困惑。
许舒宁但笑不语。
李熙心道：许舒宁真奇怪，居然喜欢给人擦头发！
李熙犹豫了一下，许舒宁静静的等着。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将头靠近了许舒宁，语气很是无奈：“真拿你没办法。”
“许舒宁，作为下人有义务保密主人的怪癖，让你不受歧视。”李熙煞有其事点头，仿佛自我赞同。
许舒宁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嘴角荡开一抹不掩饰的笑意，宠溺的眼神落在李熙头顶，声音尽量克制住笑意后才一本正经地回李熙道：“是，那我就先谢谢李小姑娘了。”
李熙矜持地点了点头：“擦吧，擦快些，我等会出门还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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